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9)07-0128-10 路:大后方文学的“中心意象” 突如其来的战争和灾难,国破家亡的惨痛经验,的确让抗战时期的文学里一度弥漫着“无尽的苍凉旷野”,充满了在旷野上苦苦跋涉,追寻着身体与精神归宿的“流亡者”。①但随着战争的发展和思考的深入,这似乎无穷无尽、毫无希望的苦役之路、逃亡之路,却在流亡者踏遍祖国大地的生死挣扎里,升华出一个特别的意义,在绝望之路上发见了新的出路。于是我们看到,在越来越多的作家——尤其是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作家笔下,开始密集地、频繁地出现了一个富有时代气息和现代色彩的中心意象:路。 这个“中心意象”,首先以其联结性,把“苍凉的旷野”从荒凉、破碎的阴郁中解放出来,变成了一个以“路”为纽带交织而成的个人、国家的亲密整体: 一条路连着一条路,/每一条路都通到无限去——/用脚步所织成的线络,/把千万颗心都纽结在一起;/从这里到天边,/从天边到这里,/命运与悲苦呀,/哭泣与欢笑呀,/互相感染着,互相牵引着……/而且以同一的触角,/感触着同一的灾难……② 进而又在“这里”和“那里”被联结成为亲密整体之后,把被迫的、茫然失措的流亡,转化成了有目标、有方向的主动追寻。就像徐在《公路》里所写的那样,因为有“如带的公路/盘旋到天边”,把眼前的“爱与梦”和千万里外“吞天的壮志”联结成为了有机整体,充满了艰辛的跋涉,也就成为了与祖国命运休戚相关的远行: 那何怪万千的老幼男女,/都愿在汗臭的车上装成咸鱼,/只因祖国有悲壮的呼声,/她们才不怕劳悴地远去。③ 这种有目标、有方向的行动,扭转了抗战初期政治、文化中心辗转向西迁移和撤退的趋向,最终汇聚成了一个民族走向明天,走向胜利的自由之“路”: 前进,一切都前进着,/骡蹄,车轮,足步,/沿途压下希望的花纹,/一切都前进着,/每条路都通到胜利,/通到南京、北平、东北……④ “路”不仅打通了物理、地理空间的阻隔,也打通了社会结构、情感的阻隔。个人与国家、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自我与他者等结构性的二元对立,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文学中,被“路”逐一打通,进而重新铸造成了一个彼此相互呼应、相互关联的亲密整体。个人循着“路”走出自己,进入世界,又通过“路”把他者融入自我,把世界从冷冰冰的物理世界,变成了个人的生活世界: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⑤ 这样的联结和打通,显然不只是简单地把现成的、既有的事物汇集在一起,而是一种创造新事物、新生命的历史实践。大后方文学中的“路”,因而也不是简单的物理事实——杜运燮著名的《滇缅公路》,开篇第一行就提醒读者“不要说这只是简单的普通现实”⑥,更不是静止的名词,而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生产性装置。先行而在的同一性观念和联结的愿望,导致了“路”的诞生;而“路”反过来,把这种先行观念凝固成了生动、直观的物理实体。外敌入侵、山河破碎的特殊历史语境激起的强烈的“国家共同感”,因此自然而然地投射到“路”上,两者“互藏其宅”,“景生情,情生景”,⑦敞开了一个“情景交融”的诗性空间,把“路”变成了抗战时期西南大后方作家表达、生产和维系现代“国家共同感”最重要的中心意象。 “联结”和重造“现代中国” 事实之为事实,感情之为感情,就在于两者并不总是一一对应的决定论关系。所以,山河破碎、辗转流亡的家国不幸,固然带来了“流亡者”的创伤体验,但也像朱自清热情洋溢地指出的那样,反过来激发了强烈的“国家共同感”: 抗战以来,第一次我们获得了真正的统一;第一次我们每个国民都感觉到有一个国家——第一次我们每个人感觉到中国是自己的。完整的理想已经完成完整的现实了,固然完美的中国还在开始建造中,还是一个理想;但我相信我们的国家意念已经发展到一个程度,我们可以借用美国一句话:“我的国呵,对也罢,不对也罢,我的国呵。”(这句话可以有种种解释;这里是说,我国对也罢,不对也罢,我总不忍不爱它。)“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要“抱得紧”,得整个儿抱住;这得有整个儿理想,包孕着笼罩着片段的现实,也包孕着笼罩着整个现实的理想。⑧ “流亡者”的创伤体验主要对应着已经发生的既有事实,总体上属于被动的、静止的收缩性情感。强烈的“国家共同感”则与之相反,属于积极的、主动的创造性情感。正因为它不是事实,而是理想,是被山河破碎的事实激发出来的理想,所以它总是急切地寻找着自己的历史形式,渴望着通过具体的历史形式,把自身转化为“完整的现实”。 “路”的修筑及其联结性功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了表达和制造战时“国家共同感”的生产性装置。它植根于先在的愿望和情感需要,又把这种愿望和情感需要转化为具体的、直观的物理事实。通过这种转换和创造,人类才摆脱了自然的直接性和事实性压迫,创造了自己的世界,生活在自己的“想象的激情之中”,⑨完成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自我建造。西美尔的论断,为我们理解“路”的根源及其生产性功能,理解大后方文学关于“路”的想象和书写,提供了基本的理论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