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1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19)07-0016-09 每个人都有自我感,并知道我不同于我的头发、眼睛、喜怒哀乐等,我可以把我作为对象、他者加以认识,但一旦从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角度去思考它,去构想关于它的图式时,我们又都会感到迷茫困惑、不知所措,都会成为摸大象的盲人。正是这种窘境促成了自我、自我意识这一哲学研究领域的诞生。最近,随着“东学西渐”或如有的西方学者所说的“第二次文艺复兴”[1](P18)的华丽登场,特别是印度有我论与无我论及其争论向西方的传播,西方这一领域出现了十分壮观、令人吃惊的高潮。相关论著不计其数,有自己旗帜的理论如生态自我论、具身自我论、叙事自我论、最低限度自我论等纷纷粉墨登场,有关的学科如神经科学、精神病学、认知心理学、社会心理学、发展心理学等先后加入到研究的队伍中,以至形成了以心灵哲学为中心、多学科“齐抓共管”的研究格局。 加拉格尔(S.Gallagher,1948-)是美国哲学家、认知科学家,也是当今世界哲学舞台最为活跃的人物。他在心灵哲学中的最大建树是,与扎哈维(D.Zahavi)合写了《现象学的心灵——现象学心灵哲学导论》一书,短短几年已出两版。我们知道,心灵哲学有两大传统或走势,即分析性心灵哲学和现象学心灵哲学。前一种走势已涌现不计其数的专著和教材,而到目前为止,加拉格尔与扎哈维合著的这本书不仅是现象学心灵哲学的奠基、开山之作,而且是系统论述现象学心灵哲学的扛鼎之作。在自我研究这一领域,加拉格尔不仅多产,而且是当今世界这一研究的名副其实的组织者、领导者,曾策划出版了以自我为主题的多本论文集,代表了西方自我研究的最新、最高水平。 一、自我认知批判与两大传统之融合 加拉格尔在建立自己的自我论时,为了说明他的思想特点以及与别的自我论的关系,对过去的自我研究作了扫描和反思,他把多如牛毛的自我论概括为五大类:(1)G.斯特劳森的珍珠串理论;(2)休谟式的无我论;(3)一些精神分析学家的自我论,认为人不止一个自我;(4)神经科学的自我论,认为自我要么是一系列的神经过程,要么是这些过程产生的东西;(5)传统哲学的自我论,即以笛卡尔主义为代表的自我论,认为自我是人身上的统一的、单一的、自主的实在。 在评析自我研究的最新状况时,他认为有两大走向值得关注。一是最低限度自我论,二是叙事自我论。它们分别强调的是最低限度自我和叙事自我。所谓最低限度自我,即不具有时间绵延性的自我或经验的直接主体。这一主体不在时间中绵延,它对大脑过程和生态学嵌入的身体有依赖性,但人们不一定知道这是一个有经验的东西。最低限度自我有两种:一是最低限度的作为所有者的自我,意思是:我是经历某经验、有某思想内容的主体;二是最低限度的作为动因的自我,意思是:我是那引起行动的东西。在规范的自愿行为及经验中,两种自我是一致的、不可分的。对正常主体的实验研究表明:对自己作为行动动因的意识是以先于行动的东西为基础的,正是它把意图转化为行动。根据加拉格尔的学术史研究,“最低限度自我”这个概念最初是在区别关于自我动因的感觉和关于自我所有者的感觉时阐发的。这种区别最初又是神经病学在说明神经分裂症时提出的。在这种疾病中,人的自我动因感觉可能散失,但自我所有者感觉可能存在。这种自我的特点是可进入直接自我意识,因为它是意识中基本的、原始的、直接的“某物”,是撇开人的非本质的特征而剩下的东西。从实践上看,它的某些方面正受到机器人技术的模拟。这种自我包含所有者感觉、自动行为和认知情境下的动力感觉等方面已得到神经科学的有关模型的说明。因此许多人认为,它的存在是肯定的,一方面有实验研究支持这一点,另一方面,如果不承认,则无法解释人身上的许多现象。 但有争论的问题是:这种自我究竟是具身的,还是不具身的?“I”(作为主格的我)的用法是否可能错误,是否有真实指称?最低限度我论的回答是肯定的。而一旦承认第一人称代词的免错原则,便有两种走向。第一,探讨这样的问题,即除了关注第一人称代词的用法包含的东西之外,还追溯自我的更原始的、具身的意义。例如发展心理学对新生儿的研究就试图表明,新生儿的自我与非我区分根源于什么。第二,探讨到达第一人称经验的更抽象的反省路径。这一研究对AI的机器人研究有重要基础意义,认为正是通过反省,我们才获得关于自我的意识,反省是确认自我的中介。加拉格尔承认最低限度自我论的合理性,认为这种自我有两个直接相关的基本东西,一是自我—所有者,二是自我—施动者或行为主宰。前者指的是这样的前反思感:我是一个经历了种种经验的东西。后者指这样的前反思感:我是可以发起行动的东西。这种对我的经验和行动的主体性的直接觉知包含这样的意思,即经验和行动是我拥有的,是我产生的。[2](P15-28) 所谓叙事性自我,即具有超时间的同一性和连续性的自我,一种连贯的自我或自我印象。这个概念最先也是由神经科学提出的,后由丹尼特引入认知科学,但现在被赋予的意义远远超出丹尼特的看法。丹尼特为了区别于最低限度自我论,把叙事性自我称作非最低限度自我,即有些人所说的延展性自我,亦即基于记忆和想象形成的过去和未来的时间意识。延展是指在时间中绵延,这种自我不同于最低限度自我的地方在于,后者是与某一经验相关的自我,不会绵延、贯穿人的一生,而叙事自我能贯穿人的一生,即在当下的以前和以后能连续存在,这是我们一般人相信的自我。但问题是这种自我的本质是什么呢?有的叙事自我论采取解释主义或非实在论立场,有的坚持实在论自我论的立场。加拉格尔在总结的基础上对叙事自我论还作了自己的发展,如为了说明叙事性自我,他提出了“自我叙事实践”这一概念,认为这种实践根源于人的内在的特殊能力。这种能力又由时间排序能力、最低限度自我指涉的能力、自传性记忆能力和元认知能力(即从反思上远离自己经验的能力,具有根本性,如能把自传性记忆整合到叙事结构中的解释过程就依于这种能力)构成。[3](P203-224) 加拉格尔的自我研究具有综合集成的特点,最突出的表现是融分析哲学与现象学于一体。不同于一般分析哲学的融合之处在于,加拉格尔不是以分析哲学为体、以现象学为用,而是倒过来。因为一方面,他积极倡导对现象学心灵哲学的研究,完成了这一走向的第一本通论,而且还与扎哈维等人一道成了新现象学或现象学新走向的倡导者;另一方面,他所做的具体研究都是带有现象学性质的工作,如对具身认知的研究等。加拉格尔在坚持实我论(即承认自我不是虚构、归属的产物,而是自然实有的)的基础上,强调人身上的我是多而非一,如不仅表现为最低限度自我、社会性自我、叙事性自我,还能表现为“中枢自我”或“突触自我”,甚至还可表现为情景性自我。这最后一种形式是他与马塞尔(A.J.Marcel)共同发现和阐释的(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