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论:自我实存的问题 “自我”、“自身”或“自己”①是一个日久弥新的哲学思考论题。古希腊人将“认识你自己”看作神对人或人对自己应当提出的第一要求。而老子所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实际上是将对自己的理解(Selbstverst
ndnis)看得高于和难于对他人的理解。与此相应,睿智者如大卫·休谟曾在其代表作《人性论》的“附录”中带着经验论者的疑虑和谦谨,不仅承认自己以往在此问题理解上的错误,也承认自己当下对此问题解答的无能。因为在涉及自我是否是实体的问题时,他陷入到了如此巨大而无法克服的两难困境中,以至于他相信,以自己目前的理智还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期待未来有人能够提供更为成熟的考虑。②但这个被期待的较为成熟的考虑随后也没有在康德那里出现。或许康德忘了将自我的实存与不实存作为第五个二律背反(Antinomie)纳入他的哲学体系。③ 不过,在休谟之前以及在他之后的人类思想史上,事实上都可以发现众多相关的思考,它们虽然不能说已完全解决了自我的问题,从而使它从思想史上一劳永逸地消失,但它们显然已经符合休谟所说的“更为成熟的”要求,即已经提供了“更为成熟的”解答方案。 休谟之前,在佛教传统中,无论是释迦牟尼本人的主张,还是后来在其唯识学、认识论、逻辑学、禅宗的各派发展中,脱离了意识流的独立自我或主体或灵魂(ātman)的实存是遭到坚定否认的,同样遭到摒弃的还有脱离了意识流的独立客体。唯一实存的是心识活动,它们由感知行为或意向活动(表象行为、直观行为)和被感知的对象或意向相关项(被表象的对象、被直观的对象)两部分组成,即佛教所说的“见分”和“相分”。它们也被统称为“心”(Citta)。 这与一千多年后胡塞尔在其代表作《逻辑研究》第1版(1900年1月)中的看法几近一致:在对佛教唯识学思想并无了解和借鉴的情况下,他同样否认作为独立于意识体验的自我之实体,否认作为“一个在杂多体验的上空飘浮着的怪物”的自我。即使在该书第1版中还有所谓“现象学的自我”,它所指的也无非只是“整个意识流”。④ 但在该书十多年后修订的第2版中,胡塞尔“学会发现,这个自我就是必然的关系中心”。他说:“我学会了,不应当因为担心自我形而上学(Ichmetaphysik)的各种蜕变而对被给予之物的纯粹把握产生动摇。”⑤而这个意义上的“纯粹自我”相当于整个意识流的一个极点(Pol),自身不具有任何经验内容。从语义学角度来看,它只是一个人称代词而非名词,缺乏对象的或客观的意义。胡塞尔因此说:“如果我们读了‘我’这个词而不知道写这个词的人是谁,那么这个词即使不是一个无含义的词,也至少是一个脱离了它的通常含义的词。”⑥ 但所有经验活动都是从这个“自我”发出的。胡塞尔将它称作“纯粹自我(Ich)”或“纯粹统觉的自我”。⑦这个意义上的“自我”连同从它出发的全部意识流,被他称作单子意义上的“本我”(ego)。⑧“自我”是“本我”(杂多的意识体验)的统一关系点。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现象学仍然可以被称作“无自我的现象学”,⑨或“非自我的现象学”,甚至“非主体的现象学”。⑩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的现象学与其说是——如他自己所言——一门20世纪的“新笛卡尔主义”,(11)不如说是一门20世纪的“新唯识学”。 但这里已经出现了由语词概念引发的问题:“自我”(Ich,Ego)、“自己”(selbst,self)这些用语,在不同的思考者那里以及在不同的语言中常被赋予不同的含义;而在对它们扩展的使用中,类似“唯我论”(Solipsism)、“本我论”(Egologie)等概念也常会受到因意义不明或意义混乱导致的误解。不仅在胡塞尔那里有“自我”和“无我”的问题出现,我们在新近的现象学与禅宗的比较研究中同样既可以读到上述积极意义上的“无自我的现象学”的说法,也可以读到上述积极意义上的“自我现象学”的说法。(12) 一、点性的自我和代词的我 我们可以将胡塞尔意义上的“纯粹自我”(reines Ich)理解为一个准几何学的点,它不包含任何实际面积或不包含任何经验内容。(13)当我们反思我们自己时,我们所能把握到的仅仅是我们的意识体验。用唯识学的语言来说就是“唯有识”。但这个意义上的“意识”仍然因为“自我”而被赋予了某种结构的统一。易言之,这个意义上的“自我”或“自己”本身不是主体或实体,但因为它,所有的意识体验都带有了统一的“我的”特征。用语言学的术语来说,“我”或“自身”在这里只是一个在笛卡尔所说的“cogito”和“sum”中隐含的、未对象化的第一人称。它并不是意识通过自身的反思而被补加到意识体验流中的虚构实体性,(14)而是在感知行为进行的过程中为它自己直接意识到的自身明见性。 笛卡尔曾在反驳对他的《沉思》的诘难时将这个意义上的自身意识称作“直接地意识到”(immediate conscii),“我思”(cogito)也正是因为这个“直接地意识到”而成为第一确然的,亦即无可置疑的和不证自明的。(15) 而这个在笛卡尔那里维护了“cogito”的最终确然性地位的直接自身意识,也就是自陈那(Dignāga,约5-6世纪)以降的唯识学家们所说的“自证”(svabhāva),或胡塞尔所说的“原意识”或“内意识”,(16)以及后来“海德堡学派”和图根特哈特(E.Tugendhat)讨论甚多的“自身意识”:(17)意识在意识某物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举例说来,我们在感知对象的同时也意识到我们在感知它们,我们在喜爱或意欲某些人或事物的同时也意识到我们在喜爱或意欲她们/他们/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