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才性关系以及文艺创作天人关系认知的深化,汉魏六朝之际逐步形成了一个以才为核心的范畴系统,这些范畴普遍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才略就是其中之一。关于才略最早、最为系统的论述当属《文心雕龙·才略》。刘勰从这一范畴入手全面考察了历代作家的创作,并将其确立为作家批评的重要尺度——“褒贬于才略”(《序篇》)。①但在如何理解这个“才略”的意蕴上学界却存在着不小的分歧:或以为“才能识略”“文才概略”,或以为“才思”,或以为“创作才华”,或以为“才气之大略”,甚至有学者理解为略论文人的才气等等。②以上诸解各有领悟,也各有偏失,或建立在对于才略引申意义的接纳之上,如才能识略;或建立在才的当代理解之上,如才华才力;或建立在才略体现形态的把握之上,如才思。从文化还原的维度考量,这些理解有将结构性、系统性问题具体化的倾向,有的甚至属于明显的误读(如略论文人的才气)。有鉴于此,本文拟结合汉魏六朝之际的才性理论及才略批评实践,重估才略的意蕴,以期还其本来面目。 一、才略范畴的发生 “才略”是“才”与“略”两个名词性概念的组合。先秦之际,“才”与“略”均已普遍运用于各种相关文献。“才”与性关系密切,指向主体的禀赋气质与潜能。“略”起初用为动词,如《左传》隐公五年:“吾将略地焉。”僖公十六年:“会于淮,谋鄫,且东略也。”宣公十二年:“略基阯。”以上文字中的“略”都是动词,意为经治、统摄。而《左传》昭公七年所云“封略之内,何非君土”则已“借动字为静字”,基本意思为界限、疆界。他如《左传》定公四年“封畛土略”是同一用法,“畛”、“略”皆为疆域,指“自武夫以南,至圃田之北境”。③综合“略”的动词名词意蕴,在漫长的文字实践运用过程中,“略”逐步形成了以下几个稳定的内涵: 其一,经画、畺理。这与起初诸侯有其定封的制度相呼应。 其二,由以上引申,经画、畺理的区域由起初的封土拓展为心智、谋划之所能及的范围,其中兼容着经画经治之法术,诸如王略、文武之略等。 其三,从起初土地的经画着眼者,往往关系视域阔大,所筹划者因此多循大体而难以面面俱到,所以“略”之中也便有了简要之意。《孟子·縢文公上》“此其大略也”、《论衡·实知》“众人阔略”之“略”皆是此意。 当然,从经画全局、土地疆域引申,侵夺、抄略之意也便孕育其中。④ “略”与“才”完成耦合,与汉魏人才品鉴将“略”纳为品评一目关系密切。人才评骘依托比类的基本形式,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诸般品评的条目便产生在物类区划、认识的标准之中,比如度数、容积、空间等等。仅就空间而言,汉魏之际以“宇”、“局”等品目已经普及,器宇、幹局等等皆是,“略”属于这一范围的品鉴纲目之一。东汉建初八年,汉章帝在选举诏书中将征辟者分为四个类型:其一为“德行高妙,志节清白”;其二为“经明行修,能任博士”;其三为“明晓法律,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文任御史”;其四即是“刚毅多略”之才,这类人才要求“遭事不惑,明足照奸,勇足决断”,如此则“才任三辅令”。⑤可见自东汉开始,“略”已经成为官方人才察举的重要标准。 “略”在汉魏人才品目中之所以受到高度重视,与其时以智术、权谋、诈力经世筹划的群雄竞逐局面不无关系。或为文韬,如:“诸葛亮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⑥智慧经画主要集中于人事措置、矛盾权衡、局面规制,其威严心术足以控制影响团结的力量。或为武略,如吕蒙质询鲁肃:“君受重任,与关羽为邻,将何计略,以备不虞?”因为不满鲁肃“临时施宜”的大意无备,随之为其谋划五策以为万全。⑦既洞悉全局大势,又能当机立断应变百出。或为兼备文武的盖世之筹度,如赵咨赞孙权:“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也。”自释其意为:“据三州虎视于天下,是其雄也;屈身于陛下(曹丕),是其略也。”⑧刘备论周瑜“文武筹略,万人之英”也是兼论文武以道其“器量广大”。⑨曹羲为曹爽上表论司马懿“包怀大略,允文允武”也是同意。⑩在以“略”品人广泛流行之际,“才”也同时成为普遍关注的重要概念,从人才察举至九品中正、从政治制度至民间月旦、从哲学研思至文士清谈,才德关注、唯才是举、才性之辨等等都成为当时政治文化的焦点,与主体之才密切相关的才的疆域、边界问题探究由此成为题中应有之义,才略范畴也随之兴起。东汉文献中才略的应用渐多,如史敞荐举胡广:“才略深茂,堪能拔烦。”张超赞臧洪:“海内奇士,才略智数,不比于超矣。”(11)魏晋之际已经普及,如论桥玄:“严明有才略,长于人物。”论陈登:“忠亮高爽,沉深有大略。”论陶公祖:“本以材略见重于公。”论丁谧:“为人沉毅,颇有才略。”论郑泰:“少有才略,多谋计。”(12)及至刘邵《人物志》,则将其纳入了人才品目理论系统,其中“骁雄”一目便开列了“胆力绝众”与“才略过人”两个条件。(13) 汉魏之际与“略”相关的概念范畴其组合关系大致可分为三类:其一,属于“略”的限定或形容,如将略、雄略、明略、盛略;其二,意义近似,皆指向筹度谋划,如谋略、方略、计略、算略、术略;其三,属于“略”的主体素养源泉的说明,其代表性范畴就是才略。才之为用,一文一武,二者皆与空间相关:文能经国,国大人广地博,其才能足以筹划涵覆,故此称为“略”;武为疆场,变化不尽,其才能足以筹划涵覆,故此也可称为“略”。不仅才堪经画而且才华涵括有余,才略即由此立义,“才”与“略”之间也因此彰显出必然的因果关联。一方面,谋略权术或者经画筹度少不了人生经验的磨砺积累,但主体的禀赋之才对于经画之能往往有着直接的制约,班固盛赞汉武帝“雄才大略”,(14)其中便已经包含了才雄则略大的基本逻辑。曹魏时期杨阜将其移赠曹操,名曰“雄才远略”,具体表现为“决机无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尽其力”。(15)这种过人之处,在时人看来便是“曹使君智略不世出,殆天所授”。从“天授”论其才略,才的主导性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