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近四十年的中国思想、人文学术与知识话语,李泽厚的意义实有待更历史性的判断与更学理化的评价。从在1956年的“美学大讨论”中作为青年美学家而脱颖成名,到1979年以积十年之功研究康德并发表《批判哲学的批判》为归来肇始,①继之又在十年内连续发表哲学、美学、思想史三个系列的高质量论著,包括“主体性哲学论纲”四篇(1980年、1983年、1985年、1989年),以及《美的历程》(1981年)、《华夏美学》(1988年)、《美学四讲》(1989年)、《中国近代思想史论》(1979年)、《中国古代思想史论》(1985年)、《中国现代思想史论》(1987年)等,李泽厚成为20世纪80年代“美学热”与“文化热”中原创性思想成果最瞩目的独领风骚者。 1992年赴美旅居后,李泽厚与中国大陆知识界保持着一种似远还近的关系。一方面,他与20世纪90年代后的国内人文思潮迭变及学术体制化进程在客观上保持了一定距离,未曾实际参与“国学热”、人文精神、民族主义、自由主义、新左派、现代性、后现代性、文化研究、政治哲学、古典学等思想界讨论或学科化建设;另一方面,李泽厚却又不时以诸如“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告别革命”,“回应桑德尔”等思想话语激发国内人文学界的关注与对话。更重要的是,伴随其主要著作被译为英、德、日文等文字,同时广泛应邀讲学于欧美,其国际影响日益扩大。1996年,美国科罗拉多学院举办李泽厚思想研讨会。②2007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二十世纪哲学指南》,由安乐哲(Roger Ames)执笔的“中国哲学”一章,收录了梁漱溟、熊十力等九位中国哲学家,其中李泽厚所占篇幅最长。③2010年《诺顿文学理论与批评选集》修订第二版首次收录西方以外的文学理论与批评家,李泽厚成为唯一入选的中国学者。④2011年,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召开“80年代中国思想的创造性:以李泽厚哲学为例”国际学术研讨会。⑤2015年,世界儒学文化研究联合会在夏威夷大学召开“李泽厚与儒学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16年第3期的《东西方哲学》(Philosophy East and West)为部分会议论文出版特刊。⑥近十年来,李泽厚已经成为真正的世界性哲学家。 2008年,三联书店出版十卷本《李泽厚集》,同时由于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历史节点,中国大陆知识界就李泽厚思想开始出现新一轮讨论热潮。其特点是大大超越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学科化视野中的“实践美学”或“实践哲学”等主流范式,将之置于更富现实意识与历史意识的思想脉络与问题场域中,提出了诸如“启蒙主体性”“打通中西马”“改革的马克思主义”及有关80年代重构历史叙述的诸种命题。⑦相较而言,海外知识界则更关注李泽厚思想中的儒学面相,无论将他定位成“新全球文化的哲学家”“世界观察者”,还是强调他对“儒学情感伦理学”“中国文化积淀”的重新阐发,抑或将他与杜威(John Dewey)、詹姆斯(William James)、韦尔施(Wolfgang Welsch)等西方哲学家加以比较,对李泽厚的把握重在“儒学现代化”这一问题。概而论之,国内学界侧重于“历史一哲学”取径,关心其思考对中国文化政治之主体性再造的历史价值,海外学界则偏向于“哲学一历史”理路,更关心其思考对世界文化秩序之多元性重建的哲学贡献。近十年来,海内外知识界从各自问题意识出发所作的推进,构成了当前更深入考察李泽厚思想的新起点。 本文试图聚焦于李泽厚晚期思考中有关儒学及中国文明起源的思想史重构,通过将现有的两种考察逻辑相结合,即从中国内部着眼的历史主体性与从世界外部考察的文化多元性,藉由对隐匿于李泽厚思考中的“历史主体性的多元性重构”这一核心逻辑的把握,辨析“巫史传统”“内圣外王”“天人合一”“情本体”等李泽厚晚期核心概念的问题意旨,探询其“哲学历史”整理工作所直面的“历史哲学”的难题性,同时讨论被誉为“当代中国学术界的一个奇观”⑧的李泽厚对中国学术思想的创造性贡献以及对世界文化的文明论意义。 二、儒学与“不合时宜”:晚期思想与晚期风格 长期以来,李泽厚在海内外的思想声誉主要是由其早期与中期的历史影响所奠定的。由于各种原因,人们并未特别关注其晚期思想的变化与推进。那么,何谓李泽厚的“晚期”思想? 1990年冬,李泽厚写了一篇散文《晚风》,开篇是“散步在晚风中。这风是北风。街上已空无一人”。在这样一个看似闲散而又深透着寂寞的情境中,“风刮得很凶很冷,不断卷起各种白天扔掉的废纸”,散步者突然被“一种清脆的咔答咔答的声音”所吸引,“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塑料做成的橘子在空荡的人行道上滚着。原来是它发出的声响。我停步,看着它时快时慢地独自滚动着。一会儿东南,一会儿西南。明明是随着风的劲头和方向,却依然很像是它在自主、自动和自由地滚”。⑨人们以往似乎很少关注思想家的文学创作,但李泽厚的风格恰恰是有文学的思想与有思想的文学浑然一体、水乳交融。借用他本人的美学观,这篇散文正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它是积淀了社会内容的自然形式”。⑩散步者漫步在晚风中的街道,为声音所吸引,然后注目一个塑料橘子随风滚动。散步者不正是哲学家的文学形象吗?“咔答咔答”的声音,不仅是散步者目击“物”的运动,更是哲学家感慨“时间”的流逝。如果说,晚风是历史的象征,那么,橘子则寓意着历史中的个体。这篇作品正是一种“虽短小却深沉的实践理性的抒情艺术”(11):它以文学的手法既隐现了作者对20世纪80年代历史逝者如斯的哲学喟叹,又暗含了作者对80年代哲学乘势飙扬的历史反思。前者的时间哲思不难理解,后者的个体反思更值得注意。“很像是它在自主、自动和自由地滚”,略带诗意反讽的笔法,不仅暗示着个体被历史裹挟而不自觉的前行状态,所谓“自主、自动和自由”其实只是“随着风的劲头和方向”,而且“一个塑料做成的橘子”这个意象更包含了对“自主、自动和自由”如何真正充实个体而非徒有外在包装的反思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