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完成于1946年底，是巴金一生中发表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巴金艺术上最为成熟的小说。小说最初连载于《文艺复兴》1946年第2卷第1期到1947年1月第2卷第6期，1947年3月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单行本，这就是《寒夜》初版本。作品的初版本保存着相对完整的历史信息，是考察以后版本变化的重要基点和依据，本文从《寒夜》初版本后记的修改谈起，试图将隐蔽在这个后记背后的一场文坛论争还原出来，从而对现代文学史上错综复杂的文坛关系和文学史背景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解读。 一、最后一句话的修改 考察《〈寒夜〉后记》的修改，首先要从该书的版本变化说起，而《寒夜》的版本变化中，小说正文最后一句话的修改，则很有标志性。 巴金在《关于〈寒夜〉》一文中说：“这些年我常说，《寒夜》是一本悲观、绝望的小说。小说在《文艺复兴》上连载的时候，最后的一句是‘夜的确太冷了’。后来出版单行本，我便在后面加上一句：‘她需要温暖’。意义并未改变。”①虽然“意义并未改变”，然而，小说最后一句话的添加体现了作者态度的微妙变化。那么，巴金什么时候做出的修改？ “……后来出版单行本”，这样表述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个错觉，以为刊物刊载结束后，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紧接着推出的初版本，作者就添加了这句话。可是查阅该书第366页，小说正文最后一句话，依旧是“夜的确太冷了”，与刊物上连载时没有什么变化。 再往后查，1951年4月晨光本第5版，第366页结尾，与初版相同，唯增加写作时间：“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写完。”接下来新文艺出版社1955年9月上海新1版第2次印刷本《寒夜》，除写作时间取消，以一个“——完——”字结尾之外，正文与晨光初版本相同，最后一句话照旧未改。真正的修改发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8月版《巴金文集》第14卷本收录的《寒夜》，该书第294页上才有：“她需要温暖。”自此以后，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2月新2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4月第1版单行本《寒夜》，以及四川版《巴金选集》、人文版《巴金全集》等版本，都是以增加的这句话为结尾。也就是说，巴金是在写完小说之后16年才修改了结尾。 这与巴金另外的说法也吻合，他在《关于〈寒夜〉》中说过：“过去我已经改了两次，就是在一九四七年排印《寒夜》单行本的时候和一九六○年编印《文集》最后两卷的时候。”②结尾这个修改，发生在后一次。这么改，与长久以来，人们批评巴金小说充满悲观绝望的情绪，灰色的调子，没有给人指路，没有带来光明等等大有关系。尤其是在1960年，两年前“拔白旗”运动中“巴金作品讨论”的批判声犹在耳，作者不能不心有余悸。《寒夜》在一段时间内，可能是巴金的一个梦魇吧？连他的老朋友都不很理解，巴金曾回忆： 靳以刚刚活了五十岁。最后十年他写得不多。他很谦虚，在五十年代他就否定了自己过去的作品。我还记得有一次，不是一九五五年就是五六年，我们在北京开会，同住一个房间，晚上我拿出《寒夜》横排本校样在灯下校改，他看见了就批评我：“你为什么还要重印这种书？”我当时还不够谦虚，因此也只是笑笑，仍旧埋头看校样。后来《寒夜》还是照常出版。但是，两三年、四五年以后我自己也感到后悔，终于彻底否定了它。③ 显然，作者在内心中是偏爱这部作品的。1961年在给妻子萧珊的信上，他曾表示：“这一卷中《寒夜》改得多些，也花了些功夫。这部小说虽然有不少缺点，但是我颇喜欢它。这次修改，倒想把曾树生的矛盾的感情和心境写得明白些。”④直到1979年，社会环境发生变化，巴金访问法国后，借别人之口公开肯定这部小说： 我常说我的作品给人们带来痛苦，谈到《寒夜》，我称它为“悲观绝望的书”。在一九七七年发表的《一封信》和《第二次的解放》里，我还为最后那一句“夜的确太冷了”感到遗憾。女主人公孤零零地消失在凄清的寒夜里，那种人去楼空的惆怅感觉一直折磨着我，在那难忘的十年中间，我害怕人提起我的小说，特别害怕人提到《寒夜》。没有想到去年我无意间在旧版日译本《寒夜》的书带上，看到一句话：“这是一本燃烧着希望的书。”原来读者也有各人的看法，并不能由作者一个人说了算。难道我真的就只给读者带来痛苦吗？现在连我自己也怀疑起来了。⑤ 在后来的《创作回忆录》里，他还为自己叫屈：“关于《寒夜》我不想再说什么，其实也不需要多说了。我去年六月在北京开会，空闲时候重读了收在《文集》十四卷中的《寒夜》。我喜欢这本小说，我更喜欢收在《文集》里的这个修改本。我给憋得太难受了，我要讲一句真话：它不是悲观的书，它是一本希望的作品，黑暗消散不正是为了迎接黎明！”⑥ 二、《〈寒夜〉后记》的删改 巴金有反复修改自己作品的习惯，《寒夜》初版本是巴金在《寒夜》创作完成后第一次重要修改，这次修改，距离作者创作完成仅一两个月，尚处原初的创作状态，没有太多框架性修改，更多是文字表达上的技术性修改。⑦与《寒夜》初版本相比，《后记》的修改是随后的版本最明显的一个变化。 这篇“一九四七年一月下旬”所写的《后记》，⑧作者在《寒夜》第二版就做了删节；在后来的版本中，作者又做了少量文字上的调整。 对照晨光初版本与《巴金全集》第八卷收录的《寒夜》最终版本，最大的差别是从这篇《后记》第三段开始的。在这一段“那文章的确是在寒冷的深夜里写的，我真实地写下了我当时的感觉和感想”这句话之后到初版本序言结尾，这一部分文字在全集本中都不见了。补录出来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