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关心的是非虚构,还是非虚构文学?近年来,非虚构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学术界关于“非虚构”的讨论也愈发热烈。许多媒体提供非虚构写作平台,推广全民非虚构写作计划;一些杂志相继开设非虚构栏目,刊发非虚构文学作品,组织非虚构文体讨论,学界也对非虚构被广泛关注的现象、原因及其所带来的文化冲击产生争鸣。在对非虚构文学的起源和性质界定方面,有学者提出“非虚构文学是一个相对于‘虚构文学’的文学族群,在狭义上,它专指美国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兴起的非虚构小说、新新闻报道和历史小说等新的写作类型”①。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使用“非虚构文学”这个名称,就是指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现的以美国新新闻主义为代表的文学作品类型。要肯定的是,非虚构文学不是一种文体,与小说、诗歌、戏剧等不在一个分类系统中,后者是根据体裁和表达方式的划分,而非虚构文学是根据素材的真实性和虚构文学划清界限的。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舶来品的命名很容易使人产生混乱。 一 非虚构文学的混乱 “非虚构文学”的混乱,是从对某部作品的体裁认识不统一,到研究者因为名称使用不一致导致学理探究说不清的普遍性混乱。大致可以将混乱的表现概括为三个方面,第一,是具体文本指称时的混乱。李洱在《梁鸿之鸿》中揭露一个事实,“从事二十一世纪非虚构研究的人或许不知道,目前为众人所知的《中国在梁庄》中的很多故事,最初实际上是要当作小说写的……我不知道批评家是否注意到,《中国在梁庄》其实可以看成回忆性散文,差不多是当代酷烈版的《朝花夕拾》。田野考察那是在后面写《出粱庄记》时发展出来的。《中国在梁庄》作为非虚构的代表作,首先得益于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李敬泽把它当作非虚构作品刊登出来。李敬泽当时或许是要把它当成药引子,好激活青年作家的神经,让他们去关注大历史中的变化。我想,梁鸿本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它究竟是虚构还是非虚构。”②《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发表过的阿来的《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在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类别中获得零票,报告文学又是非虚构文体很重要的组成文体,那么报告文学、非虚构文学以及非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文学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其次,西学中用时的混乱。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是先有被命名为“非虚构文学”的中国非虚构文学作品,后有文学评论者和研究者使用这个诞生于西方、在域外流行的文学词语对中国非虚构文学进行批评和理论研究,假使不说明清楚,很容易造成指鹿为马。西方非虚构文学已经有了长期的作品积累,也有相对丰富的理论基础。以新新闻主义为例,对于它的研究早已是各大新闻专业最重要、最受关注的议题之一,有诸多书籍论著和研究成果。就文学外部而言,我国的新闻制度与西方完全不同,无论是现实的社会情况还是文学创作环境都不一样;在文学内部,无论是创作者、文本,中国与西方都是千差万别。单就中国当代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来说,和非中国的也是截然不同的。比如,像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巴巴拉·W·塔奇曼的《八月炮火》这样的文本在中国非虚构文学领域中就从未出现过。 第三,对非虚构性与非虚构文学的认知混乱。虽然到20世纪60年代才有了“非虚构文学”的命名,但是以非虚构为特征的文学早已有之。从历史关联上来看,“非虚构”溯源可以至“模仿论”。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提出“艺术模仿自然”的论点,他说:“自然是由联合对立物造成最初的和谐,而不是联合同类的东西。艺术也是这样造成和谐的,显然是由于模仿自然”③。苏格拉底继承和发扬了赫氏观点,把“艺术模仿自然”进一步地发展为“艺术模仿生活”。他认为,艺术是“以人为中心将社会生活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审美的把握,通过想象、虚构、变形、夸张等审美思维的途径,创造体现艺术家的审美体验、审美评价和审美理想的意象,以达到使人在美的享受中潜移默化地净化自己的心灵的崇高目的”④,那么可以说,文学是天然地带有非虚构性的。更何况以《史记》为代表的纪实书写就是以“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享誉盛名,致使许多人将中国非虚构文学的渊源追溯到古代。无论是古代的模仿自然还是史料纪实,都具有鲜明的非虚构性。可是,非虚构性并不代表非虚构文学。进一步说,非虚构文学一定是具备非虚构性的,这是这个文类的基本特征,但是并非所有具备非虚构性的事物都是非虚构文学,或曰现代文学传统里的非虚构文学。 二 非,之于非虚构 以上的混乱并不是“认识”层面上的混乱,有关非虚构文学的性质已经形成普遍共识。所谓的混乱,是由于切入的角度、倾向不同,抑或论据对论点的张冠李戴,是“技术”层面上的混乱。 在“认识”的层面,非虚构文学是非虚构的一个方面,非虚构性是非虚构的最重要的性质,非虚构文学是以非虚构写作方式为主要创作和表达方式的文学文类。最能描摹非虚构文类独特性的是“非虚构”之“非”,我们对“非虚构”本质的认识关键也要落实到对“非”的探讨上。关于非虚构的“非”,包含以下几个方面:一、代表一个能指意义;二、代表一个程度(不、没有或少);三、代表一种写作态度。 首先,非虚构不虚。非虚构写作是对事件、人物的真实记录,但它又超越了简单记录的局限,是非文献式写作。非虚构写作除了记叙真实发生的事件外,还能勇敢面对现实社会的深刻。例如,非虚构写作对拆迁问题的关注。乔叶的《拆楼记》写的是“我”姐姐家所在的张庄即将成为市高新区的组成部分,姐姐和同村人想趁着土地被征之前抢先盖楼,以获取更多的政府补偿。为帮助姐姐脱贫致富,“我”身不由己地成了这一重大举措的参与者和背后军师。楼盖好之后,结成统一战线的十几家人家先后遭到上级部门的各种瓦解,一场巨大的较量如拉锯战一样展开。又比如,慕容雪村的《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中,肖然、韩灵、刘元等人意气风发,带着各自的理想从全国各地来到深圳创业、打拼、生存。慕容雪村以一个悲剧的结尾作为故事开头,精准且深刻。无需多言,只能感叹。接下来的故事即是对这个时代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