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25日,在东北亚面积仅为22万平方公里的朝鲜半岛爆发了一场二战后参战国最多、死伤人数惨重的战争。它是东西方冷战政治集中较力、冲突爆发的一个火山口,17支外国军队的几百万士兵在这个世界上最不适宜大兵团作战的地区拼死搏杀。战争所导致的冷战对峙加剧、半岛分裂,韩朝纷争、美日韩结盟,中国解放台湾受阻、琉球群岛及钓鱼岛归属被私相授受等问题至今仍影响着东亚政治和东北亚局势。这场用生命进行的殊死战斗,停止在它原来爆发的地方,60多年后想来依然令人惊心动魄。 在战争期间和之后的许多年,表现朝鲜战争的文学作品,大量散见于中国大陆报纸杂志,其数量之大、分布之广,可谓浩如烟海。学界的研究关注也远不匹配这场战争对当代中国、东亚乃至世界政治的影响。长达近70年的当代文学研究,以1978年改革开放为界,分为前30年和后40年,今天的学界有必要重新认识、调整和反思。对于这些不同时段的文学采取依时递变、互有区别的研究方式,本身就是历史意识和现代性意识的体现。建立其文献学的规范史料学基础,对其材料、现象、生产体制、传播体制进行系统清理,是当代文学前30年研究的关键,并对后40年的研究提供重要思想史资源。本文以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陆权威报纸《人民日报》为研究对象,考辨新中国建立之初,面对强敌压境的开国第一仗,中国朝鲜战争文学紧急应对民族危机的挑战。它在诉求战争正义性、激励国人爱国情绪、歌颂英雄主义、塑造新中国形象、对峙东西方冷战政治、推动抗美援朝运动中发挥了极大效用,构成共和国文学创始之初和未来走向的基调主题。 一、权威声音与第一位入朝的中国记者 1948年6月,《人民日报》创刊于河北省平山县里庄,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机关报。以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国际等方面的报道为主,评论和理论宣传是《人民日报》的重点和优势并以此引导中国舆论走向,在新中国报业中地位尊崇,先声占据。开国大典上,向全世界权威报道新中国盛事,它的记者是唯一获准登上天安门城楼采访的报业人员。仅隔两月,随着毛泽东访问苏联,它以国家媒体权威声音系列报道并解读中苏关系。1950年的元旦社论,宣告了新一年全党、全国的主要任务,将解放台湾作为上半年的宣传重点,吸引读者目光聚焦祖国统一大业。朝鲜战争的爆发,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的介入,美国太平洋舰队驶入台湾海峡,世界冷战格局发生了区域性的热战冲突,打乱了新中国统一国土、解放台湾的步伐,亦将《人民日报》的国际报道重点引向朝鲜半岛。战争爆发不久,《人民日报》编委兼记者部主任李庄“临危受命”,被派往朝鲜前线采访。《人民日报》成为朝鲜战争期间,国内第一家向朝鲜派赴记者的报纸,李庄是第一位入朝的记者并且还是第一位深入南朝鲜腹地——北纬35度线的中国新闻记者。 1950年7月15日,朝鲜战争开战后第20天,由《人民日报》李庄带队,与英国《工人日报》魏宁敦、法国《人道报》马尼安组成国际记者团,从北京出发奔赴朝鲜。李庄的采访,前后50天,足迹由北至南,直抵北纬35度线的韩国大邱外围。此刻,韩国国土已被北方攻克90%以上,仅剩大邱、釜山等东南一隅,美韩军20万人被三面围困于这狭小战场,韩国形势岌岌可危。负隅抵抗的美韩军坚壁死守,劳师远袭的人民军战线过长,疲于强撑,双方形成僵局。李庄是唯一到达大邱战场的中国记者并意外邂逅了老战友武亭将军(1905-1952)——围困大邱的朝鲜人民军东线集团军司令。这位在中国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朝鲜军人,曾是彭德怀的部下,精于炮兵技术,是我军炮兵兵种的创始人,担任过红军炮兵团长,延安时期先于王震带领部队在南泥湾垦荒,后又作为司令官指挥朝鲜义勇军在太行山对日作战。那时,李庄所在的《新华月报》编辑部与武亭的朝鲜义勇军司令部同在太行山下的一个村庄,两人是极其熟络的老战友。意外重逢于朝鲜战场,那种惊喜和亲近非同寻常。武亭对北方军队战线过长的战争局势颇有担忧,劝说李庄离开大邱,但李庄的采访仍然深入人民军部队前线,连续向国内发回《美丽的山川勇敢的人民》《在民主朝鲜的土地上》《“三八”线上》《罪证》《“原子英雄”的毁灭》《有文化的朝鲜人民军》《南朝鲜新解放区目击记》《朝鲜南半部新解放区目击记(续完)》《获得了解放的朝鲜农民》《我见到的朝鲜人民军》《美国侵略军的兽性》《全朝鲜和美国侵略者作战》《访问金日成将军的故乡》①等13篇通讯报道,成为中国读者最初了解朝鲜战争的窗口。 对李庄而言,这是一段对朝鲜半岛从北纬40度线(新义州)到35度线(大邱)的南北跨越,也是从西线(新义州)→东线(元山)→西线(汉城)→东南线(大邱)的“之”字形穿越。在战争初期,他以最大的可能向国内传回朝鲜战地的消息:写送子别夫的参军场面,“喋喋不休嘱咐儿子”的父亲,“泪光满面”依依不舍的妻子,“集体逃亡”参加义勇军的矿山工人(《美丽的山川勇敢的人民》《在民主朝鲜的土地上》);写万景台金日成故居朴素的农家小院,“种着茄子、烟叶和葱,鸭子和鹅满地跑着”,金日成的祖父母和叔婶一家仍然住在这里,从不闲着的祖父,“上午在烟田里锄草,下午到山上割牧草,傍晚,背回满满的一木架子”草料搓草绳,一如乡野普通的老农(《访问金日成将军的故乡》);写三八线北的荒地,“已经开垦出来,种上了谷子”,线南的荒地,因地雷埋得太多而撂荒,反映半岛的分裂和人民重建家园的愿望(《“三八”线上》);写土地改革在南朝鲜新解放区的推行,汉城、水原、大田一带获得土地的农民,“端来自酿的黄酒,和典型的朝鲜农村的酒菜”歌舞相庆,青壮年踊跃从军支前,成长为英勇的战士(《南朝鲜新解放区目击记》);写朝鲜军人的顽强勇敢,美军“遇到人民军的横冲直撞的坦克,以为坦克手一定是苏联人或中国人”,没想到他们竟是“健壮的朝鲜青年”(《我见到的朝鲜人民军》);写一支有文化的军队,不少人“能写得一笔流利的汉字”,与中国记者交谈不用借助翻译,一支笔和“一种国际主义的亲切、真诚的情感,用汉字联系起来”,就能彼此沟通(《有文化的朝鲜人民军》)。写美军屠杀平民的战争暴行,倒在血泊中的母亲,“幼小的孩子,正用一种迷惘的神态哭泣着,仍在噙着母亲的乳头”;回溯二战以来驻扎南朝鲜的美军频频发生的奸辱妇女,如奸污汉城龙山区一公务员的妻子却逍遥法外,与中国北平“沈崇事件”何其相似,李承晚与蒋介石屈膝伺美,人民遭受涂炭(《美国侵略军的兽性》)。写美军以原子弹等尖端武器恐吓世界,外强中干贪生怕死,大田战役第24师团的溃亡就是一例证,仗未开打,开溜先行,他们的“装甲汽车,都是炮口向北,车头向南,为的是便于逃跑”(《“原子英雄”的毁灭》)。李庄的脚步追随半岛的烽火,将读者的视线推向了南朝鲜腹地,以两天一稿的速度及时报道半岛战况,其跨越的纵深,没有第二位赴朝的中国记者可以比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