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下《七律·有所思》不久,“凭阑听雨”的毛泽东,于1966年7月8日在白云黄鹤的武昌住所给江青写了封信。该信文辞流畅,一气呵成,颇富个人色彩,还引用了不少典故。当时看过这封信的人只有周恩来和江青,后来被烧掉了,只保存下来一个抄件,由此越发让人觉得这封信有其特别之处。 信中格外引人注目的词句是:“我的朋友的讲话,中央催着要发,我准备同意发下去。他是专讲政变问题的。这个问题,像他这样讲法过去还没有过。他的一些提法,我总感觉不安。我历来不相信,我那几本小书,有那样大的神通。现在经他一吹,全党全国都吹起来了”,“我是被他们逼上梁山的”,“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 这些议论,是由林彪在5月18日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长篇讲话引起的。他在讲话中举了大量古今中外政变的事例,说“政变,现在成为一种风气”,中国“可能发生反革命政变,要杀人,要篡夺政权”,“毛主席为了这件事,多少天没有睡好觉”,“毛主席最近几个月,特别注意防止反革命政变,采取了很多措施”。然后就鼓吹“天才论”,鼓吹对毛泽东无条件的个人崇拜。显然,前者是把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初衷推到了极端,后者是把毛泽东能够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观条件推到了极端。毛泽东在勉强接受了这些提法以后,不觉有些担心起来。于是才有了上面这些自我解剖之语。这大概是他在“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的心里活动的真实表达,也可以拿来作为刚刚写就的一首诗中所说的“凭阑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的一个注脚。在反思自我的时候,毛泽东想到了30年前就在他心目中树立起了“圣人”地位的鲁迅。在给江青的信中,他还写道:“晋朝人阮籍反对刘邦,他从洛阳走到成皋,叹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鲁迅也曾对于他的杂文说过同样的话。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我喜欢他那样坦率。他说,解剖自己,往往严于解剖别人。在跌了几跤之后,我亦往往如此。可是同志们往往不信。” 的确,“圣人”鲁迅,在毛泽东的心目中似乎始终是一个判别是非的人格化座标,针贬时弊的精神匕首,分析问题的思路切点和表达观点的语言素材。在处理一些重大问题的时候,他常常“搬出”鲁迅,自觉或不自觉地同这位“圣人”及其作品对话,以求默契的心灵交流。 鲁迅毕竟首先是文学家。在鲁迅的作品中,毛泽东最喜欢他的杂文。在鲁迅的小说中,毛泽东最喜欢的是他的《阿Q正传》。关于五四以来的新小说,他读得并不多,但《阿Q正传》却是一个例外。可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喜欢,读得最熟最透的一部现代小说。 就像后来文学界认为的那样,这是一个不觉悟的农民要求参加革命党而最终被杀害的悲剧,反映出中国农民自身的弱点及其和中国社会变革的必然联系。“阿Q”,也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种具有深刻社会含义的永恒典型,乃至一种社会精神现象的代名词。 对中国社会和中国农民特别了解的毛泽东,对阿Q有特别的体会。 有文字记载的毛泽东最早引用的鲁迅作品,就是这篇小说,就是阿Q。那时鲁迅逝世还不到半年。此后,他谈得最多的鲁迅笔下的文学形象,也是阿Q。在回答一些重大现实问题的时候,他常常拎出这个人物形象来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个习惯,从延安就开始了。 1939年9月,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延安的窑洞里再次见到毛泽东。当斯诺说最近蒋介石的一个谈话显然是否认了共产党的合法地位,因此也否认了统一战线,并问毛泽东怎样看蒋介石的这个观点时,他回答说:“在一小部分人中间,他们也许实际上承认了统一战线,而在名义上却是不愿意承认的,……我们从前对于这些人的这样一种态度,称之为阿Q主义,因为在鲁迅先生的小说中描写的那个阿Q,就是天天说自己对、自己胜利,而人家则总是不对、总是失败的。在阿Q主义者看来,似乎是没有什么统一战线的。你不信,可以去看看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又说:“在中国的若干阿Q主义者中间,我想很有一些可能进步的人,……谁也不能排除,于将来的某年某月某日,他们也能在名义上、实际上都承认共产党与统一战线的存在。中国从前有一个圣人,叫做孟子,他曾说,‘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这句话,形容现在的阿Q主义者,是颇为适当的。” 这里,是借阿Q的精神胜利法来说明抗战时期国民党内的顽固派自欺欺人的心理现象。 1942年5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谈到延安文艺界的情况,说:现在许多作品描写的东西是小资产阶级的,对小资产阶级有同情,把自己当作小资产阶级的代表,对工农及工农干部有恐惧心理。鲁迅的《阿Q正传》是同情工农的,与延安文艺界是不同的。我们的文艺是为工农兵和小资产阶级而创作的。这里,径直谈到了作者鲁迅对笔下阿Q的情感态度。也表明了毛泽东对阿Q的情感态度。 1945年4月,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上作《“七大”工作方针》的报告。谈到“治病救人”的问题,他强调对犯错误的同志要有一个好的态度,接着幽默地说:家庭里很少有开除家籍的事情。阿Q到底姓什么虽不清楚,但也没有听说他曾被开除家籍。阿Q斗争起来也算英勇。“他的缺点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再加党八股,毫无自我批评精神。人家的疮疤他要揭,他的疮疤人家揭不得。关于教条主义和党八股,那厉害得很。长凳子一定要叫长凳,不能叫条凳,叫条凳是路线错误,那样教条主义,那样党八股!但是,写阿Q的作家还是喜欢阿Q的,因为反革命把他枪毙了。所以对于有缺点错误的人,我们要团结。”这里,是通过对阿Q性格的分析,来比喻土地革命时期犯“左”倾教条主义错误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