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9)03-0073-12 “20世纪所见证的恶,超过了过去的历史所记载的一切事情”,[1]1愤世嫉俗的人文学者如是说;“今天,我们也许正处于人类有史以来最和平的时代”,[2]脚踏实地的心理学家如是说。将这两种如此针锋相对的立场并置一处,其实并非别有用心地想再度挑起人文与科技这“两种文化”之间的激辩,而更是意在直截了当地重提那个曾令莱布尼兹殚精竭虑的根本问题:我们身处的世界,到底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完美的世界”,[3]抑或正相反,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邪恶、最堕落、最不可救药的世界?或许,诚如列维纳斯所言,终极的形而上学问题其实并非“为何万物本有而非无”,而恰恰是“为何这个世界本恶而非善”。[4]182由此看来,恶就并非仅仅是神义论的困顿迷局。当列维纳斯深刻论证其伦理学先于本体论的激进思路之际,他的终极旨归或许正是将恶重新视作洞察、反思、批判我们这个时代的根本前提。 那么,要想思索我们这个时代的恶的状况,又应该从何入手呢?阿伦特的那个至今仍引发巨大争议的概念“平庸恶”①理当是一个出发点。面对纳粹的滔天罪行,她并未如人所料的那般声泪俱下地进行痛斥和控诉,反倒是极为冷静地转而对康德以来的“根本恶”这个基本概念进行了深刻反省:“事实上,我现在的看法,恶从来不是‘根本的’,也就是说它仅仅是极端的,既没有深度也没有丝毫恶魔的维度。恶可以蔓衍生长并使整个世界一片荒芜,因为它就像细菌一样在表面扩散。”[1]265“平庸”这个表面上令人误解的修饰语看似消解了“根本”的深度,但它反倒是更为真切地描摹出恶在我们这个时代所衍生出的更为暴力和强烈的新变体。在欲望-机器、资本-机器和景观-机器彼此勾连、捕获一切的所谓“加速主义”的图景之下,古典哲学传统中对恶之意志本原的复杂思辨看似已然不再恰切。相反,平庸恶所展现出的“无思想性与恶之间奇怪的相互依存”[5]307确已成为一个更为迫切的现象。概言之,恶在这个时代最集中的体现就在于,个体心甘情愿、不假反思、无可挣脱地沦为“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5]308进而沦为抹杀人之“复数性”的机器所制造出来的“活死人”。[1]256 只不过,阿伦特虽然极为深刻地洞察到恶的全新变体及其巨大威胁,但她基于康德哲学所阐发的“判断”概念却难以提供一个应对之策。关于阿伦特的判断理论的内在困境,学界早已有深入论述,此处自不必赘述。这里只想提及时间性这个关键要点,并由此引出重读列维纳斯的重要线索。面对终极杀戮(“不难想象,在未来可见的自动化经济的时代,人们会禁不住诱惑,对智商在一定水平之下的所有人斩尽杀绝”[5]11)和普遍“无思”的未来,阿伦特明确突出了判断的时间性本质:“判断总是指向过去——作为突破困局的惟一可能的出路。我们当下居于其中的世界,几乎没有为真实行动,因而也就没有为自由提供什么前景。”[6]由此我们可以把阿伦特的判断理论的三个时间维度概括为以下图式:
这个图式是极具启示性的。下文将看到,在列维纳斯的文本迷宫之中,也同样贯穿着相似的时间性谱系。 一、重返列维纳斯:断裂的现在与绝对无 关于列维纳斯的时间性理论,学界似乎早已达成共识。按照其著作的编年次序(《从存在到存在者》→《总体与无限》→《异于存在或本质之外》),他对时间三个维度的关注也发生着明显的重心转换(现在→未来→过去)。 首先,在《从存在到存在者》这本奠基之作中,根本的时间维度无疑是“现-在(présent)”,或者严格说是“作为现在的瞬间(instant)”。[7]88重返“瞬间”,或者说从瞬间开始、以瞬间为基础重构时间性,这也是列维纳斯的时间性理路的首要特征。当然,列维纳斯理解的“瞬间”当然不能等同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批判的流俗的“现在时间”,抑或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所驳斥的“思维的摄影机本能”所再现的抽象的“瞬间”。正相反,它体现出两个突出特征。首先,它是绝对的“开始”或“诞生”。在这个意义上,它确实是一种断裂(“interrompu”),[7]88而且是一种全然的、彻底的断裂。但此种断裂又与可度量的物理和数学时间轴上离散的、均质的点状瞬间有着根本区别,因为它们其实酷似不断涌起的海浪的运动,每一个瞬间都是带着强度和力量的自身绽显,因而是全新的、独特的,跟所有别的瞬间有着根本的性质差异。正因此,列维纳斯形象地将此种绝对发端描绘为“回弹/回缩”(choc en retour),[7]92因为这个发端的唯一动力恰恰源自瞬间内部,仅依赖其自身而发动。如此极端的瞬间概念无疑足以标志列维纳斯所有随后的哲学论证的绝对起点,因为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体现出了与同时代的欧陆哲学的最根本差异。如果确实可以说“现代哲学宣扬着一种对瞬间的蔑视”,[7]89那么列维纳斯自己所做的正是通过为瞬间“正名”而极端且激烈地在现代欧陆哲学之中制造了一种根本性的断裂和绝对的开端。它首先就明显区别甚至是对立于柏格森的绵延的时间和胡塞尔的作为“一个不断变化的连续统”和“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的内在时间的意识流,[8]进而从根本上破除了两者之中或明或暗体现出的对“生命”的迷执。在《从存在到存在者》的文本之中,所展现出来的不再是生命之充盈、绵延之存续、意识之流变,而反倒是暗夜、死亡、间断、虚无。[7]73在《总体与无限》中,他甚至更为明确地将此种时间描述为“离散或死亡的间隔”,甚至直接唤作“死亡时间”(temps mort)。[9]32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维纳斯进一步将瞬间界定为“现-在”,因为这样一种独特的时间性同时也敞开了一种极端迥异的本体论形态。现在,同时也是从存在到存在者、从自身(soi)到自我(moi)的绽显。它就是“实显”(Hypostase)的事件,它就是主体的“位置(pos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