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缘起 2016年3月15日,阿布杜已服用艾滋病抗病毒治疗药物5年,他因发热向村子里的“Mganga”(草医或者传统医生)求助。雨季往往是坦桑尼亚疟疾的高发时刻,对此阿布杜也自我诊断为疟疾。他在向“Mganga”求助之后,还选择去了巴加莫约郡医院(Bagamoyo District Hospital,BDH)艾滋病诊疗中心就诊。在村里,村民感觉身体不适后,一般会首先求助于知晓一些草药知识的亲戚或“Mganga”,最后才是西医。多年来,村民们一直坚持这样一个既定的就医流程。按照阿布杜的话:“找过Mganga后,才知道发热的原因,感受才会好一些,吃疟疾药的效果才会更好。”在获取躯体治愈之前,心理治愈也很重要。在现代医学看来,人们得疟疾后短期内服用西药即可获得躯体治愈。显然,这与东非当地村民的患病观、就医观有所不同。 从历史来看,自现代医学诞生之日起,其就与传统医学(traditional medicine)存在巨大鸿沟。近代以来,理性主义大行其道,实证知识获得了崇高地位,难以实证或实验的知识被贬为次等知识。此种观点受到很多在非洲和世界其他地方做民族志研究的人类学家的批判。如:斯瓦希里语“Mganga”①一词,长期以来被西方殖民者、欧美学人及现代医学诟病为“巫医”(Witch-doctors),很多非洲地方学者对此进行了驳斥,认为“Mganga”应为草医或传统医生(Mbiti,2015)。再如在南亚做研究的马林诺夫斯基认为,科学是建立在有依据的经验、努力和理性的基础之上,而魔法建立在希望不被毁灭,愿望不被欺骗的信仰之上,是用来填补科学的空白。关于理论知识之逻辑思维的结果与魔法理论之主观愿望,马氏认为两者“其间的差别在未开化的民族看来是一清二楚的。”(马林诺夫斯基,1987)虽然,很多人类学家想竭力凸显非实证知识的主体性,但是西方科学思维还是对“土著智识”冠以冷漠。对此,罗伯特·路威的《文明与野蛮》一书以丰富案例展现了成为金科玉律的、文明的西医,在早期发展乃至近代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各种“野蛮”和无知(罗伯特·路威,2015)。路威阐释所谓几百年的“文明”在其进程中曾经存在诸多无可奈何,最重要的是抨击了用“文明——野蛮”来区隔人类社会的观点。 虽然很多东部非洲有识之士呼吁重视传统医学,但现代医学大行其道使得传统医学的发展一直举步维艰。同全球其他地方一样,如果站在“现代文明”的视角,传统医学好似过去的知识体系,与现代是对立的、愚昧的、草根的,甚至有说不清的历史,且不能经过科学检验。但如同在当今社会仍旧焕发活力的印度医学、阿拉伯医学、中医一样,东非传统医学也与国家发展息息相关。显然,在实践和发展层面,传统医学的主体性并非与现代对立。因此,不管是现代医学,还是传统医学,均需建立在社会事实阐释之上,应有主体性的关照。 鉴于此,上述问题意识可分解为以下具体研究问题:(1)东非传统医学的社会事实之“存”何以呈现?即传统医学中的医学观念、医疗实践、代理人体系、药物以及在解决重大健康议题时可做什么?(2)在与现代医学的互动与博弈中,东非传统医学如何“续”?续向何方?与现代医学是并立的、对立的,还是博弈的关系?(3)传统医学的出路在何方?其对促进民族自觉的学理意义、现实意义是什么?秉承上述问题思路,本文主要聚焦于笔者从事过两年调研的东部非洲,试图用东非语境下传统医学图景,来叙述其与现代医学鸿沟的建构及其漫长的调适历程,从学理上来进一步思考其出路,倡导重视其社会与文化价值。 二、研究方法与概念辨析 笔者于2015~2018年,对坦桑尼亚、肯尼亚及周边部分地区开展民族志调研,包括走访相关场所,采取参与式观察法,并对关键报道人进行访谈。2015年9月~2017年6月,笔者对坦桑尼亚巴加莫约郡开展田野调研;走访了坦桑卫生部、国家医学研究所、依法卡拉健康研究所、巴加莫约郡医院及部分农村社区;对2个传统医学官员进行访谈,与2个传统医学学者有长期交流和互动,还与2个传统医药从业者及部分病人有深入交流。2018年11月,笔者走访肯尼亚卫生部、阿加汗大学医学院和海滨省克利菲县等,并与当地官员、学者、农民有过传统医学方面的对话和交流。此外,笔者还对东部非洲地区传统医学的相关史料文献进行了分析,以了解其演变历程。 在具体论述之前,笔者在此厘清与传统医学相关的一些概念。首先,什么是传统医学?综合人类学家的诸种界定,传统医学不仅应具备植物、动物、矿物质等物质属性,还得具备社会实践、社会关系等抽象属性(Waite,1992a:2),是一种关于健康的实践、方法、知识和信念(Simeon,2004)。1992年,世界卫生组织(WHO)给出了传统医学的权威定义:“将植物、动物和矿物为基础的药物,精神疗法,手工技术和锻炼相结合的保健方法、知识和信仰,单独或联合应用于治疗、诊断和预防疾病或维持健康。”并且,WHO承认文化的多样性,认为传统医学是:“不同文化中,基于本土理论、信仰和经验的知识、技术和实践,主要维护人类的健康,用于躯体和精神病患的预防、诊断、促进和治疗的医学”(WHO,2003)。 从社会功能上看,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等西方国家将传统医学视为替代医学(Alternative medicine),也叫替代疗法。替代医学的产品、实践和理论被使用者所信仰和接受,但替代医学不属于生物医学,其有效性无法用科学方法检验,甚至与科学实证、科学原则相冲突(Angell,Kassirer,1998:839-841)。因此,传统医学更多被作为常规西医治疗之外的一种选择和补充,包括冥想疗法、按摩疗法、传统草药和针灸等;有时也叫做补充医学(Complementary medicine)(Goldrosen,Straus,2004: 912-921)。上述社会学的观点认为现代医学并非万能,传统医学不仅广泛存在而且还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