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3日下午,在广州市达道路上的客家王饭店一间小房子里,我和张钧教授拜访了金敬迈先生。金敬迈先生84岁高龄,白发飘逸,气质高雅,性格洒脱,言谈激情,出口成章,有精神洁癖。我们询问他关于《欧阳海之歌》的历史,每次只提一点头,老先生就一口气往下滔滔不绝,洋洋洒洒。他的记忆力、口才、重返历史现场的能力都非常惊人。金敬迈先生接受过不少采访,但是如此详尽地回顾《欧阳海之歌》的创作初衷、修改过程以及人生的大起大落,还是第一次。事后他明确表达他决不审阅整理文稿,文责自负,因为他不喜欢当年的“被”改。 我老迈1929年的,八十有四,四体不行了,脑子暂时还没糊涂,有时糊涂(笑)。我这个人收敛不来,属于没教育好的人,没读过什么书。没有一个领导喜欢我,没有一个老师喜欢我。估计大多数讨厌我。但是年轻人倒是现在还被我蒙蔽,至今也没醒悟过来,年轻人中我的朋友很多,还有一些年龄很小的小朋友。现在快过年了,很多朋友来来往往。刚刚就接了一个电话来说要带孩子来看我,我接电话时以为是你,但记得你没说要带孩子来呀。原来是上次在读书节上采访过我的小记者呀。我人缘还可以,但是很狂妄。人嘛,总有自己的个性嘛、爱好嘛。你伟大我也未必瞧得起你。 我这人没什么理论,也不会装高深,又说不出什么来,但人家采访你是看得起你,不是非采访你不可。所以我以忐忑不安、诚惶诚恐的心情迎接二位的到来。我先把这个交代清楚,说得出格、没水平也就可以理解、可以原谅。 一、《欧阳海之歌》是被写成这样的 你刚说到的文章(吕东亮先生的《〈欧阳海之歌〉与“文革”文学的发生》《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我没看。我现在视力不行,看报纸只能看大标题,里面的文章读不了,小字要用放大镜放大来看。这篇文章的大致意思我明白了:《欧阳海之歌》开创了“‘文革’文学”。我的意思还是“十七年”文学,因为欧阳海的事情是1963年发生的,我是在1964年写作,书在1965出版,在“文革”开始前出版的。时间范畴来说,是属于“十七年”范畴。这个作者把这篇文章挑出来说明了他的看法。我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一回答这个问题恐怕会让你为难。 我这么说吧。我这个人是个很怪的人,思想很偏激。《欧阳海之歌》是被写成这样子的!反正这么大年纪了,我就乱说,就说说我的心里话。我原来是演员,1962年调到话剧团创作室。我这个人现在形象这个样子,当年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够高大,不能演工农兵,当时工农兵是要“高大全”,要粗犷,英雄气概,一出场就光芒四射。我身上又发不出光来,不符合这个标准。 但我原来演戏不错,曾经很不错,我老演主角,一度演过几十个主角,曾经在四野后勤部、文工团、宣传队很多个宣传单位待过。那时候阶段性的任务就是慰问演出。以四野为例,很多战士从前线撤回来学习新式武器。因为解放军收缴了国民党很多武器,四野有很多大杆枪,东北战争之后我们又有了很多美式装备。但农民出身的老战士还不会用,于是就从前线将一些战士调回来学习使用新式武器,再回前线教其他战士使用。这个培训时间很短,一般为期个把月,甚至半个月。回后方来没什么娱乐,就要看几场戏,至少有一场新晚会。所以我们每个月要组织几场晚会,一场晚会两个小时还不过瘾,要看三四个小时。每次都要有新节目,就需要排一些话剧,这些话剧演唱结合,台词一半多都由主要人物演说。而排练就只有一个礼拜,很多演员排练都背不下台词,到处卡壳。这种排练不能等你慢慢想。我记忆力特强,读三遍就背下来,我还会一点简谱,我拿着简谱就能哼,三遍后就能唱。我从来没吃过“螺丝”。我记忆力很好,从没出过错,没别的人能演过我。第一个主角我演好了,接连下来就都是我当主角。三五场下来,我就变得很“神”了,这是误会,不能以表演艺术来要求。在那个没办法的年代里,从矮子里拔将军,我略显得突出些。我当主角,得到锻炼多,实践出真知,胆子就大了,我在台上表演就自如了,能自我发挥了。大家就评价很高,都说老迈演得很好也不完全是阿谀之词,我也很有信心。不过随着文艺的日渐进步和深入人心,真正的优秀演员逐步培养出来,我就演二三流角色。“大跃进”以后,很多专业演员出来了,我就跑龙套了。我毕竟辉煌过,我不甘心跑龙套。我自视甚高,我就敞开来说。在文艺团体里,那个年代演员的命运是被别人安排的。领导看中谁,就安排谁来演主角。即使你演得再好,领导不安排你,你就没机会。现在时代要淘汰我了,我该被文艺队伍驱逐出境了,我到边缘了,只能演一些匪兵甲乙丙、群众ABC。我也要把小角色演出彩来。我特别能说会道,学过俄国著名戏剧家斯坦尼夫斯基的表演理论,学过分析角色的心理,分析人物的性格、潜意识,深入角色。 有次要表演《南海战歌》,导演为了教训主要演员,因为主要演员架子大,就想拿我杀鸡给猴看,说你吊儿郎当地上来,匪兵的心理是什么,你内心活动是什么?导演让我分析匪兵这个形象,我就匪兵角色说了两个小时,说我昨晚怎么赌博,怎么输钱,我从匪兵半夜的心理分析开始,我就把排练搅黄了。你要杀我这只鸡,我就告诉你我这个鸡不好杀。导演也只好说你真能够扯,我们都坐下来听。我就谈到如何扮演群众角色,我能上一堂课。以后能出彩的小角色就让我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