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荡奔涌的生命长河中,漂泊的人心从此岸出发,始终渴望抵达彼岸得到安宁。在生活日常与无常的相伴中寻找自我,在吞咽世界的荒诞与惊奇的同时感知自我,然后在时间缓慢又迅猛的流逝中接受自我。每个人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的一生是学习成长的过程,也可谓是摆渡自己的旅程。作家叶弥一向关注现世人类的成长期,无论是青春期肉体的迷茫躁动,还是精神世界与成人话语的对垒,各色人物在她笔下灵动又倔强地破土而出,脆弱又坚强地生长起来。她的长篇小说“新作”《风流图卷》同样以少女孔燕妮的成长为主线,勾联出几代人在时代洪流泥沙俱下的裹挟中,与残酷现实的挣扎、妥协、抗争,以及他们遭遇无法选择的命运时,如何选择自我,又如何保持自我的传奇故事。 叶弥自2008年搬去太湖边居住,2009年开始创作这部小说,计划共写四卷,写写停停,第一、二卷首发于《收获》2014年第3期。停停写写,2017年秋至2018年6月初,又重新修改,“删掉了七八万字,增补了五六万字,成为现在这个模样。修改完的那一天,我感受到了真正的解脱,无关文字,而是解脱了人生里许多妄念。……时间让我对人生和社会有了新的认识,这也是这部小说给我带来的意义,我感觉到是它引领着我成长,成长的全部内容就是识得‘命运’二字。不识这两个字,奋斗无意义”。①这十年时间里发生的,不仅是叶弥从城市回退到城郊后生活状态的改变,主动撤退更在于她想皈依本心,寻回自己。她在重拾文学力量的修行中,念念不忘儿时阅读《石头记》《水浒》《普希金文集》等书籍时忽然在眼前展开的绝代风流;对吴地苏州爱得深沉,也促使她想挖掘并织绣出这片水土的风流绝代。于是,历时十年,叶弥在乡土自然修炼心性的同时,也把自我追寻的成长过程,耕耘成文学作品:人物浮浮沉沉,世界花开花落,此岸至彼岸,彼岸至此岸,皆为渡,自己就是自我的摆渡人。 《风流图卷》顾名思义就是艺术地描绘一幅幅风流的英雄俊杰图。何为风流,为何风流,如何风流,都与所处的时间与地理空间紧密相关。叶弥的小说有一类完全架空背景,不提及所处时代,直接呈现社会生活某个剖面,仿佛就发生于昨天、今天或明天转角的街巷里,作者、读者与人物共情,时间与空间、现实与历史共融。而剩下的一类往往在开篇便明确指出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例如,“这是一九六七年的中国,距今不远,想忘也忘不了。”(《天鹅绒》)“八八年,也就是改革开放的第十年。”(《成长如蜕》)“李欧八○年回到城里的时候,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两世悲伤》)“七○年春天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来了快三十年了,从来不见有亲戚来看他们……”(《明月寺》)“吴郭城的大家族文家,早在1936年日侨分批撤离吴郭市,就开始出外避祸。”(《文家的帽子》)关于此类作品,有论者评价“叶弥擅长给自己的故事找一个过去的背景,让它帮衬着,或是反衬着人物与故事。……叶弥是利用了历史,但并不依赖于历史。很多作家作品钟情于描写‘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叶弥却不直面宏大历史,再现时代风云,而是独辟蹊径,写了她自己的‘小人物’与‘私时代’。”②当下中国文学创作同质化很大一个根源,在于作者放弃有难度的创作,把日常生活不经过滤,一地鸡毛倾泻到作品中,放弃经典化、历史化建构的努力。叶弥迎难而上,在《风流图卷》里,她不再仅满足于“以轻击重”,而是力图以她惯有冷酷的轻盈、慈悲的爱怜,正面把特殊时代背景与人物的命运哀乐紧密连接在一起,然后试图寻索一种超越特殊时代、特殊人事之上的亘古不变的人类精神,求的是一条思想之路。 小说的上卷发生于1958年,下卷于10年之后的1968年,两个时间刻度都是中国当代史上历尽磨难的时期。故事的地理背景依然设置于叶弥的文学领地:江南富饶之地“吴郭”及周围乡间区域:香炉山、花码头镇、桃花渡、蓝湖、青云岛……熟悉的地理坐标在叶弥的各类文学作品中连接起来,共同搭建起这方水土的今生前世。 “这是吴郭市,古称吴郭。从三千年前建城到现在,气象安详。”“我”家在红旗坊里的111军医院,路口有一座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建成的石牌坊,内容令人称奇,竹梅辉映,“七夕相会”与“西厢记”相望,精致恢弘的雕刻中夹杂着粗鄙浅显的生殖图纹,成为民间风流生活的日常谈笑,“也许它的目的就是与一本正经的世界开个玩笑”。③古老的巷弄里,千百年来世世代代住着安分守己的人,“因为有这些牌坊和高塔在,富人便谦虚了,穷人也就不忐忑。一座塔,一座牌坊,它的顶层和基座,代表着人不能企及的高度和无法承受的重量,让人守其所安”。④1958年1月底,一队战士从军医院跑出来用炸弹把牌坊炸倒了。只因牌坊妨碍了进进出出的、象征着时代的权力、力量、时尚、性感的军用卡车,千百年来的文明被摧毁,建立新秩序的时代容不下无用的石牌坊。 1968年3月,吴郭城两大派系(保派、赶派)拿起刀枪为了各自的观点斗争,遍地风流化成遍地火光。文明与文化曾经随着白玉兰花的每一朵怒放,开落在这座城的每处角落,赏花、织绣、酿酒、谈笑,莲花和彩虹一般的人儿走过街头巷弄,飘荡着温软的喃喃细语,风花雪月、香甜丰满的市井,现在已经不复存在。街道上狼藉的是明清时代的废砖碎瓦,游走的是不长眼的流弹。城市看起来会一蹶不振,难现风采,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时间与地理在人的调和下以强大的生命力修复伤痕,“虽说不久前吴郭刚经历过一场混乱,但爱吃爱玩的吴郭人很快就恢复了热闹”。⑤每个时期的动荡终会过去,真正风流的不是时间与地理,而是身处其间追求真善美的生生不息的人。 小说在1958年庆祝吴郭解放9周年的礼炮声中拉开帷幕,15岁的少女孔燕妮从梦中被吵醒,以第一人称展开了一幅漫长的时光图卷。纷繁的故事围绕着她以及她的家人、朋友展开,勾勒出一个少女以及几代人在特殊时代裂痕里的自我探索、挣扎着奋力伸展的风流。时代浪潮的危机四伏,从父亲孔朝山写给柳爷爷的信中已经显现: 我没理他,继续朝下念:“陈从周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还在同济大学里接受大家批判。汪曾祺、丁聪、聂绀弩也成了右派。汪曾祺在河北张家口农科所画土豆。丁聪和聂绀弩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接受劳动改造。储安平被送到长城脚下去放羊,听说日子倒也还好,天天用铁罐子装羊奶喝。还有吴祖光,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今年他也要被押送到北大荒了。你还记得许宪民的女儿彭令昭吗?许宪民带着这女孩子来看过你的。你记得吧?这女孩子后来考上北大中文系,改名叫林昭,她也成了右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