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写作最大的困难是别具一格,好的作品不是创立一种风格,就是消解一种风格。无论对《应物兄》具有怎样的阅读感受,都无法否认它以具有冒犯性的现实准星、叙事语调、知识与历史的想象、游戏精神、幽默感,逾越了各种我们耳熟能详的各种写作成规。《应物兄》后记中李洱介绍了这部作品的写作始末,写于2005年春天,2006年4月完成了十八万字,作家本人对于完结小说充满信心,相较于设想中的二十五万字的篇幅,可能已经完成了它的精神雏形,但是作家又继续书写了十二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不断地生长着,顽强地生长着”,以至篇幅达到两百多万字。 十三年的继续写作和难以结束,作家的无力感和沉默,象征着当代写作的某种困难。不断生长、巨大的篇幅、不断地重写,悖逆着速食时代的文学需求,这种小说似乎只能属于19世纪长篇小说的黄金时代或者波澜壮阔的20世纪初期,《应物兄》由此释放出一种孤独者的声音。 小说由一个自言自语的孤独声音开始,应物兄问“想好了吗?来还是不来”①,除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周围空无一人,是自己对自己的发问。小说在问号中跃入生活的巨流,在一个庸常的生活悬念中诞生,带着日常的蛮力进入生活的巨大岩层: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程济世先生,应物兄在哈佛大学访学时的导师,应清华大学的邀请将回国讲学。程济世先生是济州人,在济州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曾多次表示要叶落归根。济州大学校长葛道宏求贤若渴,想借这个机会与程济世先生签订一个协议,把程先生回济大任教一事敲定下来,成立儒学研究院,进而创立太和研究院。小说最重要的贯穿始终的人物是应物兄,他是邀请程济世回国的重要参与者,整部小说是在他的限制视角之下叙述出来的。他有一个特殊技能可以隐藏自己的声音,创造了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到的滔滔不绝,有效地解决了他喜欢发表意见,但又怕闯祸和得罪人的问题,周围的人认为他慎言慎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句话也没少说。 本雅明说:“普鲁斯特的作品有一种居于中心地位的孤独,它以巨大的力量将世界拖进自己的漩涡。”②《应物兄》以应物兄被阉割的舌头(因犯禁而获得了自言自语的功能)而牵引着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各种鱼贯而入的人物们标志自我的谈话声,他们的沉默和独语的声音,他们的交锋、思考和表情,字里行间不由自主的笑声,等等。小说中充斥着的空洞而无聊的闲谈,它们是无尽的谈话,煞有介事地构筑着一个庞然大物的时代主体性(引进儒学大家,建设儒学院,发出济州市的声音,打造地方文化和形象,改造城区布局),尽管它岌岌可危或者虚假地存在,但它获得了生活洪流本身的形式,也正是靠着这股洪流小说的叙事和故事才得以蹀躞延进。 近年建立起来的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之一是在当代的中国,小说已经赶不上现实精彩。《应物兄》逃离了这个乏味的对比游戏,他略微调整了蠡测真实和生活的准星,在这个调整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世界文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众多坐标。我们可以把这部作品放在拉伯雷和左拉、福楼拜、普鲁斯特们的身影之下,也可以放在中国1980年代以来的先锋派小说与宏大现实主义的角力场中,它能够唤起人们对于讽刺幽默小说的记忆,比如中国的吴趼人、赵树理、钱钟书、王小波等,这部小说以多种话语空间使得自己处于一个中间物的状态上,一个跟过去和未来的小说对话的位置上,是昆德拉意义上的“将小说艺术全部的历史经验给予它作为基础”③。 很多读者会因为《应物兄》中俯拾皆是的学术知识而把它看成一部讨好评论家的知识型小说,它的确在知识含量上创造了当代小说界的记录;或者看成一部学院题材的知识分子小说,它的确到处是学院大厦的影子;也可能被作品中的女性描述所触怒,男作家们的窠臼他也没那么容易逃脱;我们还可能被喜剧性讲述所引领而四处踌躇和精神发慌,被儒学的幌子吸引去寻找思想体系和意义的巨柱等等,《应物兄》埋藏了众多的线头和路径,坐实了任何一个就是掉进了陷阱。笑声是最好的黏合剂,它抹平了不同主题之间的沟壑,让它们建立起形貌得宜的和谐家园。《应物兄》中的笑声不是刺耳的尖刻的,不是把这个世界捧到天上去,它也不愿意把这个世界摔到地上,摔碎的风险会让作家伤心不已。从事儒学研究的学院知识分子群体,他们严肃认真、博学而滑稽,在反讽的叙事中,作家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反感,对任何一个人物叙事者都没有建立自己的优越感,他们众生平等,因为汇聚而拥有生活本身的力量。而小说正是因为他们随时随地的加入和集结,建立起整饬而绝妙的宇宙,以整体性的臃肿身姿,漫卷生活泛起尘土落叶,树立起当代长篇小说的一面奇异的镜子。 《应物兄》中讲述郏象愚跟程济世相遇之时,插播了黄兴的身世,他当时是香港海运大王的马仔,既负责接送海运大王的女儿看戏、逛商场、打台球、跳舞,也负责接送海运大王的客人。海运大王虽然是吝啬鬼,但却热衷于赞助学术活动,蒯子鹏教授主持的谢列学术讲座,就是这个海运大王资助的。再比如小说中有个房地产富豪,热衷于登山,并经常上电视节目,有一个富豪喜欢在臭烘烘的猪圈中养猪,他们都喜欢唱《一无所有》。小说中经常提及季羡林、刘再复、李零、李泽厚、于丹、易中天等各种名人。被《应物兄》扫射到范围之内人与事,是当代中国社会新闻中经常会出现的耳熟能详的人物形象和性状。小说用似真似假的知识和我们心领神会的真人真事真情,以诸多我们熟悉的情感和神经反射路径,造就了一种现实的装置,这个装置是物自体式的现实,它自成体系,可以不与我们所期待的现实发生关系,但是它又发生了所有一切可能的形式上的关系。李洱所描写的世界,夹杂着实际中发生的真人真事,它似真似假,以智慧的争吵,修辞和引用,隐喻和讽刺,轶事和思索,纯粹卖弄唇舌的离题和格物致知,组成绝妙混杂的宇宙。被插播在小说中的真实故事,一如世说新语,三言两语,攀附和营造着那个叫作“现实”的文学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