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曲是传统文化的精魂,而“角”又是传统戏曲的精魂。陈彦的《主角》讲述了秦腔名伶忆秦娥的“艺术人生”。从易招娣到易青娥再到忆秦娥,一个陕北山沟里放羊的女娃随着当代中国的历史变迁一道“成长”,历史的刻度在在隐显于忆秦娥的生命轨迹中。与陈彦此前的《装台》是直接横向切入当下的现实与生活不同,在《主角》中,陈彦怀抱了更大的雄心壮志,小说纵向披览当代中国历史的历史进程,可见其历史主义的恢弘气魄。在这种带有“总体性”的写作方式中,陈彦以对当代中国历史尤其是四十年改革开放的“线性”进化论式理解,将当代中国的发展进步与忆秦娥的个体“成长”纳入到了一种“同一性”的历史叙述之中,在宏大的历史与细微的个体之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同构性”与平衡感。 一、传统曲艺风情画 秦腔是秦人的“文化志”“心灵史”,亦是秦人的“性情说”,陈彦在《生命的呐喊》中说过,“秦腔作为秦人的重要生命表达方式,自然与生俱来地带着质感的倔巴与坚硬”,“秦腔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具有生命的活性与率性,高亢激越外,从不注重对外在的矫饰,只完整着生命呐喊的状态。”①而《主角》中的忆秦娥的品性与秦腔的独贵品质有着天然的契合,“忆秦娥就是秦人自己的娃。无论上了妆,还是卸了妆,都是绝色美人一个。但这种美,是内敛的美,羞涩的美,谦卑的美,传统的美。恰恰也是中国戏曲表演所需要的综合之美。”“忆秦娥的第二个奇异就是功夫。她身上的那个溜劲儿、飘劲儿、灵动劲儿,都是北山舞台上过去不曾有过。”② 从先锋文学流行以降,当代文学在形式叙述上已经有了较大的进步。在“形式探索”的动力日趋减弱后,又有“回归生活世界”之主张,弥补先锋文学的凌空高蹈,诸多不同代际的作家返归现实与历史,或是“写实主义”,或是“历史主义”;或是传奇志怪,或是惨淡人生。在这些真切可感的生气淋漓之外,此类创作也有一处弊病,即作品的趋同性或曰同质化。陈彦的《主角》虽不可说在此类创作中另辟新路,但至少可见与这类作品相比而呈现出来的“异质性”。这种差异性体现在《主角》的日常叙述上,从易招娣到忆秦娥是“成长”不是“传奇”;忆秦娥的“艺术人生”有波折,有困境,但并不是一蹶不振,不是当下流行的“失败者之歌”。此处所言,并不是认为传奇与失败者之歌不好,而是此类叙述多了,容易造成审美疲劳。 陈彦在文艺团体工作了近三十年,熟悉剧团的生活百态,各色人等,也与各种“角儿”打过交道,端详了其中的甘苦,亦见识了彼此的“争强斗胜”,“角儿,也就是主角。其实是那种在文艺团体吃苦最多的人。当然,荣誉也会相伴而生。荣誉这东西常遭嫉恨怨怼。因而,主角又总为做人而苦恼不迭。拿捏得住的,可能越做越大,愈唱愈火;拿捏不住的,也会越演越背,愈唱愈塌火。”③忆秦娥从一个放羊的女娃到成为秦腔名角的“秦腔皇后”,从刚到县剧团被歧视、被排挤、到被厨房师傅廖耀辉“侵犯”,再到被一直居她之后的楚嘉禾的种种算计、“陷害”,到她与刘红兵的不幸婚姻,再到最后画展上的“裸体画”风波,凡此种种,忆秦娥尽管一路与各种殊荣相伴,但也算是吃尽了这人世间的种种苦楚,受尽了各式的流言蜚语。 陈彦在《主角》的后记中说:“我十分推崇的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长篇小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难的了。’”④忆秦娥是《主角》中那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但围绕她的“艺术人生”陈彦写了她周围的上百个人物,从中我们不仅可见忆秦娥的“成功”,也可见秦腔这个传统曲艺行当里的“风情画”。 忆秦娥开始接触秦腔时,传统的戏班子已经变为了国家剧团了。虽然经历了“戏曲改革”,一些传统戏班子的老先生虽然“边缘化”了,但还可见一些旧式戏班子的踪影。比如忆秦娥的一位老师周存仁,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戏改”后也无“旧戏”可演,但也不忘“练功”,但其总是大门紧闭,神神秘秘的,可见旧式戏班里“角儿”对自家功夫的“保护”: 平时不演出,剧场铁门老是紧闭着。也不知周存仁在里边都弄些啥,反正神神秘秘的。据说老汉爱练武,时不时会听到里边有棍棒声,是被挥舞得“呼呼”乱响的。可你一旦爬到剧场的院墙上朝里窥探,又见他端坐在木凳上,双目如炬地朝你盯着。你再不下去,他就操起棍,在手中一捋,一个旋转,“日”的一生,就端直扎在你脑袋旁边的瓦棱上了。棍是绝对伤不到你的,但棍绝对伤不了你的,但棍的落点,一定离你不会超过三两寸远。 旧式戏班子里艺术的传承,多是讲究“私下”相受,尤其是那些老艺人或者名角儿的“独门绝技”更是如此。“存”字辈老艺人中的其他三位,苟存忠、古存孝,裘存义都以这种方式将各自的看家本领“教”给了忆秦娥。老艺人常讲“艺比天大”,比如忆秦娥“吹火”的绝活,就是苟存忠在最后一次登上舞台时教给她“吹火”的秘诀: 娃呀,师父今晚吹火,你要在侧台里好好看哩。主要看师父的气息。不光看嘴,看脖项,还要看腹腔,看两条腿咋用力呢。气息是由人的全身力量形成的,光靠某一个部分使劲,是吹不好的。吹火,要说难,很难。要说简单,也很简单。其实就是气息的掌握。好多演员吹火,急着想表现技巧,想让火光冲天,乱吹一气,反倒没有鬼火森森的味道。吹火,看着是技巧,其实是《游西湖》的核心。把鬼的怨恨、情仇,都体现在鬼火里边了。 苟存忠把最后一口气留在了秦腔的舞台上,他浑身颤抖地召唤忆秦娥告诉她配置“吹火”时用的松香的秘方:“娃,娃,师父……可能不行了。记住……吹火的松香,每次……要自己磨……自己拌。记住比例……”“十斤松香粉……拌……拌二两半……锯末灰。锯末灰要……要柏木的。炒干……磨细……再拌……”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