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罪大恶极的蘩漪为什么值得曹禺赞美? 蘩漪这个形象,从普通观众到学者,都觉得非常震撼。曹禺自己讲,蘩漪是《雷雨》①里面最“雷雨”的。是《雷雨》里面最富有艺术魅力的。蘩漪给我们最大的困惑是,不知道从理论上该如何肯定她或是否定她。这个女人,作为后母,却和丈夫的前情人的儿子周萍发生了奸情,这显然是不道德的,是乱伦的。这种关系是肮脏的。戏剧一开头,周萍感到悔恨,决计带着女佣四凤逃离这个家,结束这段孽缘。蘩漪不择手段地阻挠,破坏。恰逢四凤的母亲侍萍,回来探亲,她要求她把四凤带走,目的是维持她已经流产了的爱情。她的阴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周萍晚上要到四凤家里去幽会,她就冒着雷雨去窃听,从外面将窗子扣上,弄得鲁大海回来,周萍逃不掉,发生了冲突。这显然是非常邪恶的。 这一切并不能改变周萍带着四凤走的决心。蘩漪对周萍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没命了。你干脆把我带走吧。一个后母叫自己丈夫前妻的儿子,带着自己私奔,从道德伦理来讲,这是个什么样的烂女人啊!周萍拒绝了。她甚至妥协:“我求你,你先把我带走,即使日后,把四凤再接来也好。”情愿跟四凤共享一个丈夫,完全不要自尊,不要脸面,不要地位。但是还是遭到拒绝。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周冲,18岁,非常爱四凤,就把她儿子喊出来说,逼他阻挠,遭到周冲的拒绝。 如果在日常生活中,碰到这样一个女人,我们还能把她当人吗?作为妻子,她背叛了丈夫;作为后母,她乱伦;作为母亲,居然利用、伤害儿子的纯洁的感情。这个女人叫人毛骨悚然,曹禺是不是把她写得太邪恶了? 但是,对这样一个女人,曹禺在《雷雨·序》中却说,她是值得“怜悯和尊敬”的,是“值得赞美的”,值得“佩服”的。有一位很有水准的教授说:“曹禺有时会乱说,他有一次说,我很爱蘩漪,蘩漪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的东西。”②但是,曹禺并不是随便乱讲的,他虽然亳不留情地写出了她的“罪大恶极”,但是,在《雷雨》的序里对蘩漪的称赞是非常认真的: 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职。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当然她们不是蘩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地高……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蘩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③ 蘩漪损人利己,道德卑劣,邪恶的一方面,很容易看到,不难用理性的语言阐释,但是,说她值得同情,值得怜悯,甚至值得赞美,对我们的智商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曹禺在《序》还中说,“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蘩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而在她的‘不可爱’处。”曹禺说:“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赢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富于魅惑性的。”④这就是说,从世俗的角度看,她是不可爱的,比不上一般人眼光中“可爱”的女人,要看出她的可爱,她的“赢人”处,需要另外一种眼光,另外一种准则,另外一种价值观念。这种价值在蘩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使她作为一个艺术形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现代戏剧史上放射着炫目的光彩。学者们对这个形象的艺术质量,大体上取得共识,但是,几乎没有意识到,对蘩漪的赞美,就意味着对另一种共识,即所谓真善美统一的信条构成了挑战。 有一种规律性的现象是许多评论家忽略了的,那就是:大凡一个划时代的艺术经典出现的时候,现成的理论必然显得苍白、贫乏,显得残破,失去阐释的功能。对我们来说,这是不能回避严峻的挑战:这样一个邪恶女人,怎么会变成一个艺术上美的形象呢? 通常我们讲,真善美的统一,美的必须是真的,必须是善的。但这个蘩漪这样的艺术美的形象,却不是善的,她的所作所为,无疑属于恶的范畴。 有学者出于维护真善美的统一的原则,设法为周朴园辩护:说他和蘩漪都是“牺牲品”。为什么呢?侍萍遭抛弃,是因为周朴园要娶一个“富家小姐”(这是侍萍对周朴园说出来的)。而侍萍的身份是老妈子的女儿。把她赶走,留下大儿子周萍,二儿子好像要死了,让她带走,侍萍投河自杀,但是,被人救了,周朴园不知道。从这里找到了周朴园也是“牺牲品”的论据:周朴园和侍萍同居长达三年,生了两个孩子,是明知侍萍的门第的,以门第出身为由驱逐鲁侍萍,那就意味着周朴园是被迫接受和富家小姐结婚的安排。⑤这个富家小姐是谁,没有正面交代,似乎留下了漏洞。 其实,这里有曹禺结构情节时不得已的苦衷。开幕时,周朴园55岁,周蘩漪35岁。30年前,周蘩漪才5岁。这样的婚姻不可能。周萍出场时28岁,那是周朴园和侍萍恋爱两年以后生的。那时周蘩漪才7岁。那个富家小姐,如果是蘩漪的话,正常的婚龄,应该多大呢?算20岁吧,过了30年,蘩漪现在也快50岁了。如果是这样,28岁的周萍可能和她搞恋爱吗?从人物性格上看,蘩漪那样高傲的人,会明知人家已经有了两个私生子,还愿意嫁给周朴园吗? 我想,解读文学作品,不能仅仅有读者的眼光,还要有作者的眼光。把自己当作作者,我就是曹禺,想象他进行艺术构思的苦衷,才能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