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上一代作家交往不多,比较熟悉的只是汪曾祺、林斤澜、茹志鹃、王蒙这几位。以前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做编辑时,经手的多是理论书稿和现代作家文集,另外自己也做文学批评,故而来往多的是学者和评论家。不过,上边说到的几位前辈作家跟我也多少有些工作关系。1980年代中后期,我参加过三次由茹志鹃主持的文学会议(两次在杭州,一次在嘉定),其中两次作为参会单位人员,与茹先生有一些会务接触。其他汪、林、王三位,我有幸做过他们书稿的责任编辑或策划编辑。 最早是作为汪曾祺《晚翠文谈》的责编。1987年,我和黄育海打算做一套作家谈创作的丛书,第一个组稿对象就想到汪曾祺。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汪老,本想通过《读书》杂志的朋友们联系作者。那天商量去北京出差的事情,社里分管副总编老徐说,你们不妨去找找林斤澜,他跟汪曾祺很熟,让他帮着联系一下,我给你们写个条子……原来,林斤澜是老徐的连襟(两位的夫人是姐妹),他们都是温州人。我们想,正好也将林斤澜拉进这套丛书,让他帮着联系汪曾祺倒是一带两便。 到了北京,我们按照老徐给的地址直奔林斤澜府上。 西便门附近有几幢新盖的高层住宅,林老家就在其中一幢塔楼里。我还是第一次走入装电梯的住宅楼,那时北京住宅电梯配有专司操作的管理员,一进去问你去哪个楼层,不让你自己乱摁。 林斤澜长相俊朗,双眸清澈而热情,眉宇间很有以前电影演员赵丹和孙道临的神态。那时他已六十出头,微胖的面庞自是显得和善,说话带点京中文化人逗哏的幽默。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原来以为他是冷峻而不苟言笑的长者,大概是从他作品得来的印象。他的小说有一种奇崛、深邃的风格,而且行文惜墨如金。黄子平兄有一篇文章,题目叫“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得自林斤澜小说《头像》描述的意象,子平兄出评论集时用它作了书名,我就是那本书的责任编辑,心想林老就应该是一副沉思者的面容。 林斤澜见到家乡出版社来人很高兴,老徐给他打过电话,他表示会尽力帮忙。于是约定了时间,他把汪曾祺请来,我们来他家里谈。他说你们来一趟不容易,不妨多见几位,问是否也请邓友梅、刘心武他们一起来。这当然求之不得,林老替我们想的很周到。 育海得寸进尺,还想请林老帮我们联系王蒙,若是将王蒙拉进来,这套书阵容就相当理想了。林斤澜笑笑说,人家现在是文化部长,还是别去打扰他了。倒是建议我们去找找刘绍棠,说着便将刘绍棠的地址电话写给我们,却没说为什么不也一块儿请来。我和育海不大喜欢刘绍棠的东西,林老见我们有些不情愿,便劝说一番。他说,绍棠的文学观念跟我们这些人好像是不大一样,但你们既然搞这么一套书,不妨尽可能容纳各种意见,再说绍棠的人生经历比较独特,他的许多想法还是值得重视…… 林老这番话说得比较委婉,事后想来,对我们的编辑思路实有多方面的教益。 约定时间是午前,我们早早就到了。育海向林老打听附近有什么像样的餐馆,打算中午请饭。林老说就在家里吃,他带我们下楼到附近几家副食店,买了红肠、叉烧、酱肘子几样卤味,还有馒头、面包等主食。他说在家里吃聊天方便。他家人口简单,老两口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白天上班,家里很清静。我们采购完了回到楼上,汪曾祺和刘心武已经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听林老夫人谷老师弹钢琴。那天邓友梅没有来,好像说是去外地了。 不全是冷餐,还现做了一大锅热汤。汪老下厨露了一手,是用西红柿、蘑菇做的牛肉汤,味道很好。几样卤味切片装盘,摆上桌看着挺像样。每人盛一大碗牛肉汤。客厅的茶几太矮,不便就餐,过道旁边屋子里有一张书桌,正好做了聚会的餐桌。林老拿出一瓶内部特供的二锅头,还有一瓶葡萄酒。他不知道我和育海能不能喝白酒,特意作了两手准备。其实育海酒量很好,跟汪、林二老杯觥交错,一杯接一杯地干。刘心武和我小口抿着葡萄酒。趁着说话间隙,我将组稿意图说了一番。林老说,老汪这儿肯定没问题。汪曾祺掸一下烟灰,醺醺然地点点头。林老又说,心武你怎么样?你不是也能喝几口嘛……刘心武说创作谈这类文章他是写过几篇,但还不够出一本书,要慢慢积攒。林老便说自己这类文章也写得不多,恐怕还得积攒几年。转而说起过去单位里某人积攒工业券买缝纫机的事儿,现在想不起那个笑话包袱抖在什么地方,好像是说那人到头来也没攒够工业券。 刘心武的书稿后来一直没有拿到,不知是始终没攒够文章,还是让别的出版社抢走了。那时出版社与作者之间没有出版合同一说,谈好的书稿往往会被别人捷足先登,就像麻将牌局中的“截和”,有些出版社专干这事儿。刘绍棠那本最后亦未兑现。遵从林老的意思,后几日我和育海去刘绍棠府上拜访,他住在西单府右街近旁一处四合院,室内室外摆满盆栽,恍然是“禅房花木深”的感觉。那天阳光明媚,刘绍棠兴致很好,他说自己正在研究唐传奇和明清小说艺术窍门,还真有许多想法。可惜那些想法后来也没有写出来。此番约稿,最顺利的就是汪曾祺那本书,我们回去不久就收到挂号寄来的书稿。林斤澜自己却是拖了好多年,他的书后边再说。 在那天的餐桌上,我第一次见识林老和汪老的酒量,他俩加上育海,一瓶二锅头很快就见底,接着又开一瓶。刘心武和我杯中的葡萄酒始终没下去多少。1980年代市面上没有像样的葡萄酒,不会喝酒的人只能拿它应付事儿。林老说起当年在老舍家里吃饭的情形,老舍家里有上好的葡萄酒。说到老舍写《正红旗下》期间的轶闻。可惜那时候我不太留意文坛上的前尘往事,许多细节都没记在心里。我问汪老,他那篇题为《星期天》的小说写的是否真事,那个姓赵的校长和一干教员是否实有其人,汪老仄着脑袋看着我,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说呢?我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傻。见我尴尬的样子,汪老大笑,说起当年他是在上海那样一个中学里教过书。刘心武将话头扯到林老的《矮凳桥风情》,那个系列短篇不久前刚由我们社出版,外界反响很不错。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无疑是林老创作的一个高峰。我对林老说,这就是现成的话题,您不妨多写几篇关于“矮凳桥”的创作谈,很快就能凑够一本书。林老摇头说,那没有多少可写的。以后我才明白,有些作家并不愿意就自己哪部作品来谈创作问题,倒不一定出于内心的谦虚,也许是不能或是不愿意像评论家那样去分析自己。林老大概就是这样的,他后来交稿的那部创作谈书名叫《短篇短见》,其中关于自己创作的,只收入三个小说集的序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