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人”杨沫 1987年3月,长期孤身在广东写作的老作家杨沫,带着刚刚开头的长篇小说《英华之歌》回到北京,参加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五次会议。因中途心脏病发作,连闭幕式都来不及参加,杨沫就提前匆匆离场,前往位于香山的寓所静养。就在回京后不久,杨沫接到中国作协组织作家团队访问波兰的通知,原本答应了担任团长一职的杨沫,在病中斟酌再三,还是放弃了出访的机会。这位已经年届73岁的老人在1987年4月19日的日记中写道:“去国外,一则累,说不定像华罗庚那样猝死在国外;二则,我舍不得放下《英华之歌》,它没写成,是我终生大事,它写成了,如果能出去,则生死由之了。”“最近钟惦棐和司徒慧敏相继去世。故人多做鬼,我这年纪为了未完成的书,决定不去波兰。”②字里行间,透露出老人唯恐无法完成最后一个心愿的紧张。然而病情的发展不遂人愿,推掉外事访问一心闭门写作的杨沫,依然饱受病痛折磨,写作计划不得不一再中断。“全国人代会后,犯起了头痛症,狠狠地闹了一个月。刚好没几天,写了三章多《英华之歌》,忽然又祸从天降,闹起带状疱疹,很痛,长在额头、前头部,后又发展到右眼,又到左眼,看东西困难,而且如波及角膜,有失明之虞。”③ 疾病与写作的纠缠,在现当代作家身上向来不少见,但是像杨沫这样被疾病困扰了一辈子的情况却屈指可数。杨沫一生保持了记日记的习惯。在八十年代整理出版的《自白——我的日记》里,杨沫以不甚为人所知的软弱、消极、自我厌弃的病人形象示人,与《青春之歌》持续释放的激情话语与青春想象大相径庭。除了创作笔记与家庭琐事以外,日记的内容大多与身体病痛和求医问诊有关,留下了几十年来杨沫四处拜访名医,尝试中西各种疗法的详细记载。④可以说,一部杨沫日记,几乎包含了一部杨沫的病史。根据杨沫日记以及儿子老鬼、女儿徐然的回忆,杨沫的患病经历包括心脏病、高血压、腰病、肝胆病、眼疾、腿部多发性关节炎、卵巢囊肿、脑血管硬化症、忧郁性精神病以及神经官能症等。从三十年代末在冀中战地开始,杨沫接受过的大小手术和中西医治疗不计其数。1949年切除子宫、盲肠与右卵巢后,她曾长时间受到内分泌失调,包括头疼、失眠与妇科疾病在内的困扰。除此以外,心脏病、高血压和腰腿疼痛,对杨沫的健康造成的影响也一直持续到晚年。⑤ 常年缠绵病榻,令杨沫时时笼罩在生命无常与时日无多的阴影之下。《英华之歌》是《青春之歌》的续篇,也是杨沫倾注了毕生心血的“青春三部曲”(《青春之歌》《芳菲之歌》《英华之歌》)的完结之作。在《英华之歌》诞生的种种艰难背后,除了每个老作家都会面临的体力不支,对杨沫个人而言,更大的难题是要同病痛抢夺写作的时间。一句“故人多做鬼”,既是旧友离世引发的感伤,也是对自身身体状况认知清醒的病人杨沫给自己敲响的警钟。生理性的病,伴随着政治变迁与作家的创作浮沉走过了半个世纪之久,又在晚年杨沫处获得了某种历史症候性。借由杨沫的“病”,我们或许能够重新揣摩其独特的生命经验与晚年心态,而曾在五十年代风头无两的作家在“新时期”的寂寞,和在对抗病痛中心志不衰的写作事实,也暗示了在文学史叙述的主流之外,另一种从“边缘”处观察八十年代文学图景的可能。 五十年代末,人到中年的杨沫凭借具有自叙传色彩的《青春之歌》一夜成名,接续这一极高的起点的,是无论怎样写都无法摆脱《青春之歌》光辉的后半生。从’研究的角度观之,无论是传统的作家作品论、五十年代文学思潮史意义上的论争与“改写”问题,还是后来在“再解读”浪潮中被重新激活的性别政治阐释力,女主人公林道静热情、健康、朝气蓬勃的青年革命者形象,⑥几乎完全盖过了作者本人。只有当杨沫以“病人”形象在日记中重新登场,人们才注意到,在文本之外,《青春之歌》和杨沫由此开始的文学生命,实则都与疾病存在密不可分的关联。 当我们尝试去追问一个从“十七年”走到“新时期”的“病人”的创作心态时,杨沫晚年格外清晰的“写作”与“疾病”的双重变奏,实则早已在《青春之歌》的诞生前后埋下伏笔。新中国成立前,杨沫曾长期在冀中根据地从事妇救与宣传工作,是抗日战争前就已入党的解放区“老革命”。新中国成立后,杨沫先后供职于《人民日报》和北京市妇联宣传部,但因病痛频发,最后不得不为了养病离开单位。⑦久病在床,长期远离集体,身为老党员却无法参与到如火如荼的新社会建设之中,杨沫的孤独、烦闷和痛苦在日记中一览无余:“一年又过去了,革命形势正万丈狂澜地汹涌前进。而作为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我,由于一身的病,几乎成了狂澜中淤陷的顽石和泥沙,蹉跎着岁月。我为革命的胜利狂欢,却对自己有点丧失信心。周围的人都在奋勇前进,而我却无所作为地停滞下来。这种内心的痛苦,对于健康工作的人,是不易理解的。”⑧怀疑自己罹患肝癌,令杨沫时时恐惧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对一事无成的忧虑,最终使她决意在病榻上将酝酿已久的长篇小说写出来——这就是后来历时六年之久、反复修改而成的《青春之歌》。⑨ 养病期间的“蹉跎岁月”,反倒为杨沫提供了充分的构思和写作时间。在此之前,杨沫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虽发表了少量作品,但都没有引起文坛注意。⑩由于频频遭到退稿,杨沫也曾陷入是否应当搁笔不写的烦恼:“我能够成为作家的路是走不通了,还是老老实实做点实际工作,好好地在工作中提高自己吧!”(11)而在“干脆来个灯尽油干,尽所有力量写出那长篇小说来,然后死就死了,也比现在不死不活一事无成的好”(12)的心声中,完成《青春之歌》的举动,不乏实现“遗志”的决绝。用杨沫的儿子老鬼的话说,如果不是母亲的病,就不会有《青春之歌》的诞生。此言或有几分夸张,但某种程度上杨沫的确是因“病”得福。直到生命的晚年,杨沫在回首往事的文章中,仍然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重述自己在病榻上艰难创作《青春之歌》的场景:“写稿常常要躺在床上,一手拿着块垫板,上面卡着稿纸;一手拿着笔慢慢地一字字艰难地写。如果写得顺利,高兴了,便忘了身上的疼痛。”在写作中一次次靠近身体与精神的极限,令杨沫获得了崭新的治愈体验。与此同时,《青春之歌》的大放异彩实现了她自我证明的渴望,也更加坚定了走文学道路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