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不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研究都有一个短板,那就是往往更关注那些遥远甚至玄渺之事,忽略甚至无视与我们最近且息息相关的部分。“母亲”这个生命之源就是如此,天底下没什么比她更亲近、更重要、更内在、更意味深长;然而,我们的作家和学者对她的研究却很不够。作家肖复兴说:多年来,他写过很多普通人,但后来才发现,自己却从没想到、也应该写写自己的母亲。①有人研究过小说中的母亲,但与散文家笔下最密不可分的“母亲”却被忽略。中国现代散文中的“母亲”受到一些学者关注,但改革开放以来40年中国散文的母爱叙事却不受重视,这是一个需要不断开拓和发现的重要命题。 一、博大的母爱无所不在 有学者发现:中国古代讲礼教、重人伦、尊孝道,但颂扬母亲和母爱的文学作品并不多见,能成为经典的更少。只有到了五四,母亲和母爱才随着人的发现而被“发现”。然而,中国现代散文对母爱主题的表现并不充分,更未能展示其无限深厚的文化内涵。②这样的认识是有道理的,它既反映了五四文学的发现,也反映了五四散文及其中国现代散文的局限。这在改革开放后40年的中国散文创作中有所拓展,也有不少新意。 早在1923年,冰心就在《寄小读者》中高扬母爱,既发现母爱的本体性,又发现母爱的普遍性,还发现母爱的神圣感,所以她才能发出这样的感兴:“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的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当我发觉了这神圣的秘密的时候,我竟欢喜感动得伏案痛哭!”③可以说,冰心在发现母亲和母爱时,也发现一个具有哲学意义的形而上命题,那就是“爱的哲学”。这个爱的哲学将母亲和母爱提升和升华了,为包括散文在内的中国现代文学打开了天窗,从而实现了现实与天宇的思接千载。不过,也应看到,由于冰心笔下的母爱过于哲学化,有抽象化甚至玄学化倾向,给人不接地气的飘浮感,难以产生撼动人心的力量。林语堂曾在《我的生活》中这样写母亲:“我有一个温柔谦让天下无双的母亲,她给我的是无限无量恒河沙数的母爱,永不骂我,只有爱我。这源泉滚滚昼夜不息的爱,无影无踪,而包罗万有。说她影响我什么,指不出来,说她没影响我,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大概就是像春风化雨。我是在这春风化雨母爱的庇护下长成的。我长成,她衰老,她见背,留下我在世。说没有什么,是没有什么,但是我之所以为我,是她培养出来的。我想天下无限量的爱,是没有的,只有母爱是无限量的。这无限量的爱,一人只有一个,怎么能够遗忘?”④林语堂笔下的母爱虽没有冰心的哲学抽象,但也是具有普遍性和神圣感,尤其是诗意的提纯将母爱变成美好的梦境,可以超度每个儿女的坎坷人生。不过,也正因此,这样的母爱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空洞,令人只能借助于想象。 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散文,在母亲和母爱的书写上,数量大增,很多作家都自觉不自觉写到母亲。在母爱描写中,虽然也有一些神圣感,但更多了些现实感、生活化、世俗性,尤其是从天上来到人间,从想象进入现实,由理想归于平淡,有笑也有泪,一种贴近大地所发出的歌吟、呼喊、尖叫、悲思。总之,时代的、家庭的、个人的、心灵的震颤,都能从这些散文中找到投影。 回忆过去的岁月,以激起时代的浪花、社会的变动、人世的沧桑,以及生命的短暂,这成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关于母爱的散文的鲜明特点。丛维熙在《母亲的鼾歌》中写自己的母亲在困苦时从不打鼾,一旦安顺下来就会有香甜的鼾歌,新中国成立时是这样,改革开放后也是如此。所以,作品写道:“只有母亲的鼾声,对我是安眠剂。尽管她的鼾声,和别人的没有任何差别,但我听起来却别有韵味;她的鼾声既是儿歌,也是一首迎接黎明的晨曲。她似乎在用饱经沧桑的鼾歌,赞美着这个来自不易的太平盛世。”⑤本文写于1984年丛维熙51岁生日,那时也正是国家进入改革开放的发动期,全国上下思想解放、文艺复兴、人心思变,所以作者笔下的母爱也就换了人间,充满时代感和动人的力量。毕淑敏的《抱着你,我走过安西》写母亲随军,从寻找、团聚、相伴、分离等描写,在山东、新疆、北京等地的艰苦跋涉中,展示了母亲的坚强不屈、忠诚无悔、脉脉含情,也映衬了共和国在艰辛成长中的坚定步履。肖凤的《小久寻母记》写“我”生下来从没见到生母,50多岁了,才知道母亲在台湾,于是,通过千辛万苦找到母亲,并约定在香港与她见面。这样的寻母结果,只有在改革开放、两岸关系转暖后才有可能。由李小树口述、王恒绩整理的《疯娘》是一篇感人之作。它写疯娘受尽磨难与屈辱,甚至被奶奶、丈夫、儿子剥夺了做母亲的基本权利,生下儿子连给他喂奶甚至抱一抱的权利都没有。然而,她却像普天之下的母亲一样爱孩子,千方百计为他做事,最后为讨儿子欢心竟因到悬崖摘野桃而丧命。所以,作者说:“我明白这就是母爱,即使神志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也真是奇迹,凡是为儿子做事,娘一点儿也不疯。除了母爱,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应该怎么破译。”作品还写道,2000年前后,“奶奶不幸去世,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民政部将我家列为特困家庭,每月补助四十元钱,我所在的高中也适当减免了我的学杂费,我这才得以继续读下去”。⑥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写母爱的中国散文实际上是面镜子,它在回忆历史时,也映照了我们的时代,尤其是折射出人生和人性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