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9)02-0029-07 一、马里翁的爱洛斯还原 爱洛斯还原(La réduction érotique)是马里翁在《情爱现象学》中所描述的爱的现象自身展开的过程。马里翁试图基于自身展开的爱的现象来建立爱的概念的统一性、单义性、合理性和至上性。但是这项看似着眼于某个特殊现象区域的研究计划却是野心勃勃的,它是马里翁的神学研究、笛卡尔研究与现象学研究三条脉络的拱顶石。就现象学而言,爱洛斯还原被视为一种超越了认识论还原与存在论还原的“根本的还原”。马里翁在其他著作中对于他的爱欲现象学计划的前瞻,以及《情爱现象学》中对于现象学的关键术语的运用,使得读者易于默认爱洛斯还原是一种现象学还原,然而Claude Romano对这种定性和定位深表怀疑:《情爱现象学》中所描述的这个过程,可以被称为一种根本的现象学还原吗?甚至,它可以被称为一种现象学还原吗? Romano的质疑是非常合理的。因为在现象学史上,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还原。爱洛斯还原的过程具有一个类似于笛卡尔的“普遍怀疑”的开端,一个“有什么用?”的问题使自我陷入了一种普遍的“徒然”(vanité),这种徒然是一种即便是我的存在的确定性也不能消除的根本的价值或者意义危机。为了抵御徒然的威胁,自我需要一种保证(assurance),而这种保证只能由爱来提供。于是“有人爱我吗?”这个问题的提出启动了爱洛斯还原。然而,对这个问题的两种可能的回答,即自己对自己的爱(自爱),或者他人对自己的爱,都不能为自我提供抵御徒然的保证,因为这两种回答都是基于自我以及自我实存的优先性,对这种优先性的坚持将会导致自恨以及与他人彼此相恨。所以自我主义的逻辑、存在优先的逻辑以及基于二者之上的相互性逻辑必须被还原掉(悬搁)。能够使自我获得保证的提问方式是:“我,自我,可以第一个去爱吗?”这个问题使爱洛斯还原根本化①,自我首先主动去爱的决定使自我获得“爱洛斯者”(l'amant)的身份,并由此得到抵御徒然的保证。但这并非爱洛斯还原的终止,因为爱的现象还没有完全展开。自我首先主动去爱的决定使得自我处于一种受感的调性(tonalité affective)②之中,这种调性使自我之中产生了对他人的盲目的、广阔的、含混的直观,这种直观需要被他人提供的含义固定下来,从而构成他人的现象。这种含义就是面容,面容不但表达出“你不可杀”的命令,也表达出“我在这里”的誓言。这里的含义是形式性的,他人通过主动去爱的决定向我给出这种含义,而当我决定主动去爱时,也向他人提供了同一个含义,同一个含义因此固定了在我之中的直观以及在他人之中的直观,从而形成一种交叉现象。在其中,自我与他人形成一种交互肉身的关系(爱洛斯化),自我与他人都处于肉的状态,并向彼此给出对方的爱洛斯化的肉(la chair érotisée)。自动的爱洛斯化,即通过肉的接触却没有个人人身(la personne)参与的爱洛斯化,由于肉自身的有限性,会遭遇搁浅即中断,这迫使爱洛斯还原不断重复,因为爱要求不止息地持续。而自由的爱洛斯化,即通过爱洛斯化的言语而进行的爱洛斯化,则克服了自动的爱洛斯化的有限性,不但带来真正的忠诚,并且向永恒性敞开。永恒性要求见证者。自我与他人的孩子作为自我与他人的誓言的见证者,却只能是短暂的见证者。而“永远地去见证”的见证者,是末世论的瞬间,即“犹如你不再有任何另一瞬间以便永远地去爱那样马上去爱”(第395页)。在末世论的瞬间中,爱洛斯者通向上帝,即最初和最终的见证者,也是最为在先的爱洛斯者。爱洛斯还原至此完成。 在爱洛斯还原的终点处,爱洛斯现象得到完全的展开,爱的概念的统一性(单义性)、合理性和至上性得以建立。爱的概念的统一性和单义性在于,尽管存在着不同关系的爱,如夫妻之爱、亲子之爱、朋友之爱、上帝和人之间的爱等,这些不同关系的爱实质上只是同一种爱洛斯还原的不同阶段,这些爱的核心都在于爱洛斯者的使其自我去中心化的“前进”(avancée,指爱洛斯者首先去爱的决定),以及爱洛斯者们对彼此的肉的爱洛斯化,不论是自动的爱洛斯化还是自由的爱洛斯化(第411~418页)。爱的概念的合理性在于,爱洛斯现象有其固有的逻辑和理性,爱洛斯现象只有在人们抛弃外在于爱洛斯视域的逻辑(如超越论逻辑或存在论逻辑),接受爱洛斯现象固有的逻辑时才能显现,爱洛斯还原的不断推进就是这种逻辑自身运作的结果,在这种逻辑中,通常被视为不合理性的爱洛斯现象都能依据爱洛斯的理性在爱洛斯还原的各个阶段找到自己的位置(第411页)。爱的概念的至上性在于,爱洛斯还原使得自我能够通向其最后的、最内在的自我性,即作为爱洛斯者的自我性,一种自我去中心化的自我性,一种展开自我最后的个体性的自我性,这种自我性能够为自我提供爱的保证来抵御徒然(第370~371页、407页)——在这一点上,爱洛斯还原展现出超越论还原与存在论还原所不能比拟的优越性(第369~370页)。 二、爱洛斯还原是否是一种现象学还原? 在以上简略的概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爱洛斯还原相对于以往的现象学还原所展现出来的令人困惑的特殊性。面对这种特殊性,Romano提出的质疑思路是相当典型的。 第一,Romano认为,单纯去爱的实践算不上是一种现象学还原:“正如马里翁所提出的,实现一种‘爱洛斯还原’,就相当于去爱,纯粹地单纯地爱,即悬搁所有相互性的要求。……这种对于‘还原’的概念的用法肯定是自相矛盾的:爱肯定不是一种研究现象学的方法,甚至也算不上是研究爱的现象学的方法。……爱可以通过一个事件(即堕入爱河)来到世界上,这个事件对于当事人来说重塑了这个世界及其意义;这并不能推出,这样一个事件——通过它,世界和其他人都在一种新的亮光中显现,能够以任何方式构成一种现象学的方法,即这种意义上的方法:按经典的理解,还原是一种方法。”③Romano把爱洛斯还原归结为对相互性的悬搁,并且他认为爱洛斯还原之所以不具有成为现象学方法的资格,是因为爱只是借着其到来的事件给世界的显现增添了一个意义层,而这根本不能算是一种还原。因为,例如在胡塞尔处,还原恰恰应该在于通过对自然态度所赋予的外添的意义层的悬搁,来考察对象是如何被超越论自我所构成并随后具有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