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希腊哲学以来,哲学家一直在谈论“我”,但在笛卡尔之前,“我”的含义一直被当成现成的“普遍性”:每个人都自称“我”,我是人人,人人是我。在这个思想背景下,苏格拉底的名言是: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知道。文艺复兴时代的启蒙口号是: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我无所不有。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与之前的哲学家之重大不同,在于他认为在“我”或者“人”的问题上,不可以从现成的定义出发,他所谓“普遍怀疑”,要先搁置“我是什么”或“我是谁”的问题,在无我的情形下,“我”就无法起到在之前的哲学家那里的“综合统一”作用,于是古怪的事情就发生了,精神开始癫狂,那些原本在常识看来不属于“我”的属性,也可以在无原则的自由想象之中“属于我”,例如玻璃的身体。这当然是“不疯”的哲学家在发疯,不清醒中有清醒:“我”原本空无内容,但我的身体是玻璃做的,这表明我在怀疑,而怀疑表明我在思考,思考总得有在思考的承担者,因此我是一个在思考的东西,为了思考,“我”就得存在。在传统上,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命题,被说成是由于一种纯粹的哲学方法导致的,而且似乎其中还含有逻辑推论,但我认为这是一种严重误判。这种误判以为笛卡尔是严谨的,这个命题,对德国古典哲学起了奠基性质的作用:人是“我”,而“我”被“思想”或者反思(自我意识)所界定,以至于繁琐的康德哲学问题,最终还是在回答“人是什么”,这就在根本提问方式上,没有脱离“我思故我在”的思路。这个思路的前提,在于又返回到了苏格拉底那里,它其实还是在说“我是我”(“我”已经被定义好了,在这个意义上,亚里士多德的“人是理性的动物”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差别,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不得违反形式逻辑的同一律。如果仅从“我是我”出发,那么哲学的基础就只能是逻辑,甚至可以被等同于逻辑。进而从根本上说,哲学就成为一种关于必然性的形而上学,它排斥纯粹的偶然性、例外。就是说,世界被一分为二,现象可以是偶然的、例外的,但都是依附于本体的现象。 19世纪中后期以来的欧洲哲学,开始质疑笛卡尔和德国古典哲学的上述思路,从叔本华—尼采的自由意志到胡塞尔的现象学,尤其是现当代法国哲学,渐渐开启了一种关于纯粹可能性的哲学。问题的原点就是笛卡尔的“我思”:在普遍怀疑阶段也就是“发疯”时,“我”是由不属于“我”的诸元素构成的,即我是我所不是的东西。但问题在于,几乎包括福柯在内的持有“理性”立场的哲学家们,都忽略了这样一个重大问题,即德里达与福柯争论笛卡尔的“我思”性质的焦点问题:“我思故我在”命题本身,究竟是理性的还是疯狂的?福柯认为它是理性的,而德里达认为,它仍旧是一种极其隐蔽的癫狂,因为它试图一劳永逸地回答“人是什么”,这就封闭了人的其他可能性。 换句话说,如果关于“我”的一切定义,在限制自由即人的无限可能性问题上,都是某种发疯,那么“发疯”本身,就连同“理性”一词一样,都不再具有原有语境下的意思,那么我下面所要讨论的内容,就正式亮相了。 德勒兹的《海德格尔鲜为人知的前驱者:阿尔弗雷德-雅里》一文①,至今没获得国内学界足够重视。在分析此文之前,我首先谈谈“雅里”的哲学,人们通常把他独创的“pataphysique”称之为“啪嗒学”或者“荒诞玄学”,但这两个称谓都有点不知所云,没抓住其学理的重点,我认为对于“pataphysique”的最好注解,应该是雅里早年所说的“个体发生学”。个体的我是如何发生的?以“例外”(exception)的方式发生。说“荒诞玄学”尽管不甚恰当,却是从常识眼光说的,可姑且用之。事实上,作为个体感受的“我”,在真实细节上描述,以“例外”的方式发生,这既不荒诞,也不是玄学,只是由于琐细,没有宏大叙事,被人们严重忽视,但它却是事关“我”的精神质量的大事。 如果习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真实”,那么“例外”就是“虚”的或者“玄”的。如果“我”被不知不觉地等同于“我们”②(“我思故我在”的“我”并非指笛卡尔本人,而等同于一切人)或者遵循逻辑同一律的“我就是我”(“我”的含义是约定好了的,不可改变),那么,不可置换的切己的“我”就消失了,“死”掉了。雅里以敏锐的哲学天赋,在创造“pataphysique”(“啪嗒学”)这个哲学概念时,认为pataphysique与metaphysique(形而上学)的关系,就像形而上学与物理学(physique)的关系,他暗示“啪嗒学”中的“pata”就相当于“形而上学”中的“meta”,也就是说,“啪嗒学”相当于“形而上学”中的“上学”。如果用传统的说法,那就是比“上”还“上”,或者比“玄”更“玄”。相比“啪嗒学”,传统形而上学反倒是“形而下学”了。这可真的太玄了,但实际上,却可以把“pata”或“啪嗒”,当成20世纪欧洲“达达主义”艺术中的“达达”,这个词意味着肯定“即兴”,它来自给自己的艺术主张起名字时,偶然听到钟摆“哒哒”声,这响声似乎毫无意义,但却是日常生活里的现象。换句话说,“啪嗒学”既不是荒诞玄学,也不是思辨哲学,而是人自视自身真实的生存状态。 那么,为什么德勒兹认为雅里是被严重忽视的海德格尔现象学的先驱呢?“啪嗒学”涉及现象学的根本问题,也就是如何重新理解现象,尤其是生活世界中的现象。在这个问题上,现象学与“啪嗒学”有诸多相似之处,两者都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解释。但由于国内哲学界对雅里的思想比较陌生,在效果上,似乎雅里的思想反而成为海氏现象学的补充。可是,我并不这样理解,因为雅里思想里有海氏现象学,但海氏却缺乏雅里的思想维度。雅里主要是艺术家,思想更加激进,相比之下,海氏反倒属于保守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