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差序格局是费孝通先生概括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模式的一个基本概念（费孝通，1998），为大量研究中国社会的学者所熟知和引用。在当代中国的社会经济生活中，企业经营的范围、规模和理念千差万别，企业间的交往模式也各有不同。有些企业属于明星企业，不但其产品被追随者争相模仿，在商业交往的圈层中也处于核心；有些企业则门庭冷落，处在商业交往圈层的边缘。由此引申出的一个问题是，差序格局这一概念是否能拓展到经济与市场领域，用来分析中国各类企业在市场地位上的高低差别呢？这是本文的主要研究目标。 下面先来介绍传统的市场地位理论。自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1985）开创性地提出经济生活的社会嵌入性理论以来，大量经济社会学家投入到了经济学的研究议题当中，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Zelizer，1994；Dobbin，1994；Uzzi，1997；Fligstein，2001）。这些研究基本都是围绕着市场分配机制展开的，试图找到经济行为的非经济原因，包括文化的、网络的、制度的解释路径。 除此之外，经济社会学家还很少触及整体的市场结构及其运转情况。美国社会学家波多尼开创了一个学术高峰（Podolny，1993；Podolny，2005），他结合韦伯的社会地位观和经济学的信号发送理论，构造了一个市场的地位理论框架，该理论为人们理解市场结构及其动态变化提供了深刻的社会学洞见。 该理论的核心观点是，市场也是一种社会结构，每一个市场参与者都占据着一定的结构性位置，即市场地位。市场地位越高的厂商，在投入产出的对比中获益越大。当产品质量存在不确定性时，市场地位具有发信号的功能，能够向其他市场参与者显示产品的潜在质量。因此，每一个厂商都希望提高自身的市场地位。市场地位具有渗透性，厂商可以通过与其他高地位厂商建立网络关系来提高自身的市场地位。 上述理论观点的一个不足之处是没有充分考虑地位产生的制度背景，换句话说，在不同的政治经济制度背景下，市场地位的形成机制可能会有所不同，因此亦可能会展现出不同的市场秩序形态。例如，在中国有关国有企业的讨论中，经常提到的一个观点是“国有企业是共和国的亲儿子”，而其他民营或合资企业最多也不过是“干儿子”。如差序格局概念所描述的那样，国家对待企业也是亲疏有别，这使得国有企业拥有与生俱来的资源和地位优势，其他情况相同时，非国有企业当然更愿意与国有企业打交道，联系结网。 基于上述认识，本文将把差序格局概念应用到中国企业间关系领域，在考虑政治经济背景的前提下拓展传统的市场地位理论。笔者认为，在考察中国企业的市场地位时，必须考虑国家在塑造企业市场地位时的作用，以及这种作用在不同层级政府控制的企业上的差别。 需要交代的是，本文使用的差序格局概念和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概念既有联系，又有所区别。费孝通把西方社会结构概念化为团体格局，而把受儒家人伦传统规范的中国社会结构称为差序格局，这一概念的核心是中国人的人际关系交往圈子远近亲疏有别，每个人都有一个特定的个人中心网络。 受这一概念的启发，考虑到中国企业多种产权性质、多层级政府控制并存的局面，是否企业之间打交道时也存在远近亲疏有别的现象呢？这一现象背后的运作逻辑又是什么呢？本文试图通过比较不同产权性质企业的网络结构位置来探索这一问题。 人际关系的差序格局是以个人为中心的，亲疏关系由近及远依次排列，对应于社会网络分析中的个体网；而本文所说的企业间关系网络则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位居中心的不是某一个企业，而是某一类企业，亲疏关系按企业的类型与市场地位，由近及远依次排列，对应于社会网络分析中的整体网。 二、理论与假设 （一）市场地位理论（market status theory） 哈里森·怀特（White，1981）最早提出把市场理解为一种社会结构。他认为，厂商的产出决策既非随意而为，也不是对消费者需求和竞争对手生产情况的臆测，而是源于厂商对自己市场地位的判断。厂商总能通过观察其他厂商的产出来调整自身的生产决策，并给自己一个恰当的市场角色定位。 市场地位理论是上述结构主义观点在市场研究中的应用。地位（status）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社会学概念，韦伯意义上的“地位”代表了一种根据社会荣誉或声望而排列的等级结构，一般来说，它是公认的、由其他多数人所认知到的。经济与组织社会学家很早就意识到了不同市场参与者存在地位的差别，但真正把这一概念引入市场领域并进行系统研究的是学者波多尼。 波多尼认为，所有的市场参与者都占据一定的结构性位置，这个位置就是它的市场地位（Podolny，1993）。但与怀特不同的是，波多尼更认同韦伯意义上的企业市场地位观，也就是由其他市场参与者评判或感知到的地位高低，而并非是焦点企业（focal firm）自我的判断与感知。 为什么企业的市场地位如此重要呢？波多尼指出（Podolny，1993），当产品质量存在不确定性时，企业的市场地位就是产品质量的一个有效观察指标；不确定性程度越高，市场参与者越依赖这一指标来判断产品质量。换句话说，市场地位成了一种展示产品质量的信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