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503/j.cnki.1000-2529.2019.01.012 在沈从文尚处于尘封状态的1980年代初,朱光潜破天荒地给予沈从文文学地位以极高评价,引发了学术界、思想界的高度重视和广泛争议。他认为沈从文的文学成就,历史将会重新评价。他说:“从文坦白地承认自己只要求‘作者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接近人生时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我自己也一向坚持这种看法,所以对从文难免阿其所好……我特别看出他有勇气提出‘人性’这个蹩脚倒霉的字眼,可能引起‘批判’,好在我们坚持双百方针,就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1]文章正值1980年代“反精神污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风暴刮起之时,在国内外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朱光潜所认同的沈从文的文学理想是“建筑供奉人性的神庙”,文学思维方式是“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这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和贴心贴肺的朋友对沈从文文学创作的精准理解和评判。朱光潜扣住“人性”和“现象”这两个核心概念来说明沈从文的创作风格,是十分贴切的。可是,“人性”这个概念自1930年代鲁迅、梁实秋有关人性和阶级性的论争之后,直到现在仍是中国社会的敏感词。更何况1980年代初期,正是学术界、思想界反人道主义、反异化的学术争论即将转变为政治运动的敏感时期。那时,谈“人性”,犹如谈虎色变,朱光潜自然又一次成为了被批判的对象。而“现象”这一概念,作为西方哲学概念,在1980年代初期,并没有进入中国学术界、思想界的视野,极少有人知道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胡塞尔的存在主义现象学,自然也就少有人明白“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的意思。但强调“现象”,显然是对于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的挑衅。因为用“现象”置疑、否定“道德君子”们先验的“道德”“感情”,具有明显的离经叛道的意味。不仅如此,皈依“现象”,即意味着摒弃一切文明、文化所造就的先验的观念性的东西,解除一切先验观念的束缚,具有新时期新启蒙的意味。让人性返璞归真,从而恢复生命的本色和回归人性的本真状态,沈从文的创作,尽管难以被当时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的学界所接受,但朱光潜等人的鼎力推荐,事实上却推动了沈从文研究的开展。 1980年代初有关沈从文文学成就的学术争议,实际上并没有深入下去。即使后来沈从文的文学史地位得到确认,但对沈从文创作中的“人性”和“现象”概念,学界也还没有做出深入透彻的阐释。事实上,“人性”和“现象”这两个核心概念,才是解读沈从文文学创作的关键词,才是进入沈从文文学世界的两把金钥匙。 人性既是古老的概念,也是现代的概念。千百年以来,人类历史上几乎每出现一位优秀的思想家、哲学家,都要对此重新做出自己的阐释。但这些先哲们有关人性的言说,大多局限在人性善或人性恶的道德假设上。只有在人类文明进入文艺复兴阶段之后,人性问题才突破道德言说的局限,成为人文主义学科的研究对象,并产生了人道主义学说,人性才开始成为科学言说的对象。 马克思主义产生之后,有关人性、人道主义研究有了新的突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明确将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结合起来论述人性问题。他说:“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自己的人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2]“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2]。这是将“人性”与“现象”结合起来考察的范本,也是为人性、人道主义理想确立的基本规范。马克思所强调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融汇的人性,只有在具体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现象学还原中才能实现,对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任何一方的割裂、偏颇、歪曲,都是对人性的抽象理解,都将会扭曲人性、误解人性、糟蹋人性。 沈从文从来没有界定过人道主义这个概念,但沈从文的人性理想实质上就是他的人道主义理想,而沈从文的人道主义理想是离不开“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的。长期以来,我们对沈从文的误解,主要就体现在对沈从文笔下“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的理解偏颇上。我们不承认甚至粗暴地否定沈从文人道主义理想中的自然主义。 在人性中,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因素的糅合融汇,这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把沈从文笔下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割裂开来,必然导致对沈从文的歪曲理解。换言之,沈从文既然意识到了自然对人的威逼,也就更深层地意识到了人对自然的坚韧顽强的抗争意志的可贵。正如沈从文在《烛虚》中所说:“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3]这才是沈从文所理解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糅合融汇的人性,也是沈从文文学创作的根基。 在沈从文的文学观中,强调文学艺术作为人与人之间生命意志相互流转的价值和意义,是相对宽泛自由的文学观念。他说:“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4]沈从文对文学艺术的理想期待,就是希望通过文学艺术达到人与人之间的思想情感、理想愿望等方面的沟通、传承和流转。在沈从文构建的文学世界里,不仅有湘西世界,也有都市世界,那里面的人大多鲜活生动,展现出摇曳多姿的生命形态,具有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糅合融汇的人类共通的人性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