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19)01-0041-12 葛亮是备受关注的“70后”新生代作家之一。他耗时七年写就的《北鸢》在2016年出版,这是继《朱雀》后“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通过家国兴衰书写现代历史的“南北书”之“北篇”。该书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民国历史为经,以襄城卢家、石家、冯家等几大家族的故事为纬,家族沉浮的明线与历史变迁的暗线相互交织,不仅鲜活地再现了民国历史,还借此深入探讨了文化问题,即新旧文化更迭交替的时代,如何在保持自身文化活性的同时,辩证地对待和融通异质文化。葛亮曾言:“我写中国的每一个当下,都希望是放置在历史的语境中的。因为对于具有历史感的国族来说,每一个当下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时空网络中的某个坐标,必然有其发展的起点与渊源。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感兴趣这种在结果基础上体会渐变的过程。”①现实是历史的有机生长,当下中国社会所面临的许多重大问题,都能在民国找到历史文化渊源,《北鸢》的这种探讨意义非凡,也是作品的独特价值所在。 然而,《北鸢》的价值并不仅限于此,它还是葛亮创作至今的一部“集成之作”,不仅体现了葛亮对其以往书写手段的融会贯通,一些惯用的写作元素诸如历史、格物、宿命等,均在作品中有所延伸、回响,更重要的是,鲜明地展现了他独具“辩证”特色的创作理念。小说将南方/北方、民间/庙堂、传统/现代、东方/西方、日常/传奇、常情/大义、个体/社会等一系列二元元素巧缝妙合,贯穿于作品的空间架构、思想内容、人物形象等各方面,用过去联结当下,使小说在讲故事之余,呈现出一种形而上的哲学辩证之思,新意与深度并存。下面将从历史书写、文化言说两个层面切入,由表及里地探讨《北鸢》的历史文化辩证之旅。 一、以微见著的历史书写 福柯认为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并无二致。亦有学者指出,文学中的“故事”(story)与“历史”(history)在一开始就是一码事,因为大多数故事都是对现实生活的精确程度不一的实录,都是一种历史。②“历史书写”是西方学界提出的概念,具有“历史记录”和“历史编纂”双重含义。毋庸置疑,《北鸢》以家族故事书写民国往事,具有典型的历史书写特性。葛亮的家族并非普通家族,其祖父是著名艺术史家葛康俞(毛克俞之原型)、外祖父为年轻资本家(卢文笙之原型),太舅公是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外祖姨夫褚玉璞(石玉璞之原型)是颇负盛名的军阀直系将领,表叔公为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祖辈的师长及同窗好友也是社会各界声望之人如李可染、宗白华、林风眠、王世襄、范用、艾青、潘天寿等。葛亮直言,《北鸢》写出了其家族与时代的休戚与共,可见这并非单纯的家族小说,是借家族故事写时代历史。 为了达到家族史的非虚构性与小说的虚构性、历史的客观存在与虚构的主观创造的完美融合,他采用“格物”的手法,细致描绘民国世俗物质生活,从服饰、烹调、刺绣到曲艺、书画、星相,乃至祭祀、庆典,将驳杂万象的民国文化景观在作品中事无巨细地呈现,搭建起精准鲜活的历史场景;对历史的还原不只停留在表面的物质性上,还通过真实可感的人物、故事,强调它们与时代的呼应,从而获得一叶知秋的效果。小说中,家族叙事与国族叙事融为一体,日常书写与传奇书写相互交织,以家事看国事,从日常看传奇,展现了葛亮独特的辩证历史观:以社会民众为对象的“小历史”与以国家民族为对象的“大历史”二者相互胶着融为一体,辩证互动并彼此影响。家族史写作不局限于自我认同的工具,而是“以微见著”地透视时代风云的方式,与此同时“著不隐微”,两者相得益彰。 (一)游走于民间与庙堂之间的家国叙事 在中国礼法社会中,“民间”与“庙堂”原本是相对独立的两种存在,辩证统一在“家/国”的二元政治体制中,清中后期这种格局开始瓦解,而民国的风云变幻又使得家国之间再不能决然两分。葛亮自言:“本无意钩沉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与‘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络,还是做了许多的考据工作。”③小说兼写儿女情长与社会变迁,二者齐头并进、互为肌理,形成了明、暗两条线索,以及微观、宏观的双重视域。 从小说最基本的三要素来看,《北鸢》环境、人物、情节的设置无不体现着家/国之间的内在勾连。首先,故事的中心地点“襄城”寓意独特,它位于中国南、北之间,是南北文化的共同载体,而且主要人物因政治、经济、战争、文化、情感等各种原因,与北京、天津、山东、河北、四川、杭州、上海各地发生种种关联,由此连接起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使“襄城”成为彼时中国之隐喻。其次,小说人物遍及社会各界,从军阀、政客、商人、乡绅、买办到文人、戏子、画家、禅者、匠人、佣人,以及西方传教士、日本侵略者等一应俱全,不少形象原型都是对中国近代史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这些人物所牵涉的家族又涵盖了工商士农各阶层。此外,小说情节围绕着个人史和家族史展开,各色人物的身份转变、情感变迁,以及卢家、冯家、石家等重要家族的转折起伏,都与民国动荡的时局密切相关。石家的败落源于军阀混战,卢家因日军侵略饱尝流离之苦,冯家则背负了莫须有的亲日罪名……男主人公卢文笙奔赴抗日前线时道:“入寇未灭,何以为家。”④国家的血泪史亦是个人或家族的血泪史,家/国之间的内在辩证已不言而喻。这种辩证的家国观,在葛亮“南北书”之“南篇”《朱雀》中亦有呈现,小说宏观的国族线索与微观的家族线索并置:前者以南京为背景表现国事变动,伴随着“南京大屠杀”、“反右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等重大历史事件;后者以叶氏家族为背景展现家族变迁,叙述了叶氏三代女性叶毓芝、程忆楚和程囡复杂的情感纠葛。前者直接导致了后者的发生,后者则印证了时代的动荡。只是《北鸢》对家国辩证关系的探讨更为深入,二者的互动更具双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