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的《深圳人》是一部以深圳人为原型的系列短篇小说集。作家自称这部小说集为“深圳人的文学索引”。表面看来,这部小说集看不出书写的是深圳这座城市,甚至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城市。但是,每一篇小说又都与深圳有关,深圳这座城市是书写的大背景,根植了作家的深圳经验。薛忆沩说,“几乎所有的深圳人都在想要逃离自己的城市,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逃离自己的城市。”①“逃离”是《深圳人》小说集的主题,这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逃离”,它贯穿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角落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逃离。我们不禁要问,作家为何如此热衷地书写逃离城市。小说里的一个个普普通通的深圳人,并不是媒体上所说的改革浪潮的弄潮儿和成功的商人,他们仅仅是“出租车司机”、“女秘书”、“小贩”、“神童”、“物理老师”、“文盲”、“村姑”、“两姐妹”、“同居者”、“剧作家”、“父亲”和“母亲”,可以是深圳街头走过的任何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在城市的繁华中,他们为什么要选择逃离,他们又要逃往何处? 一、城市的隐喻与悖论 逃离一座“城”,在这里,“城”,是一种隐喻,是一个符号。它不仅仅指向一座具体存在的城市,而是隐喻为所有成为“城”的可能事物。《深圳人》系列凝聚了薛忆沩的想象,浸透了薛忆沩感受的城市——深圳,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个隐喻。在这个隐喻中,充满了悖论。卡尔维诺说,“写作不是简单的呈现现实,而是在现实上面加了一个玻璃罩。”薛忆沩笔下的城市是经过了美学处理的城市,它已经不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座无形的“城”。 《出租车司机》书写的是在深圳工作十五年的出租车司机,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过去十五年夜以继日的穿梭竟然在这街景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个城市令他感到陌生,陌生得令他辛酸。薛忆沩说,“我认为出租车司机这充满悖论的职业隐喻了深圳人的共同身份,很能够表现那座无根城市的特点。出租车每天都在城市的迷宫里穿梭,它不断接近街景,又不断抛弃街景,它与城市的关系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出租车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它总是在等待着下一个目的地,再下一个目的地……出租车表面掌握着方向盘,实际上他却无法主宰出租车的方向。在短篇小说《出租车司机》中,忧伤的主人公是通过逃离城市和职业来逃离出租车带来的这些悖论的。”② 城市也可以是一个人,那么城市也是有心的,对城市心理的伤害,犹如对人的伤害,可能要过很多年才会反映出来。薛忆沩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在城中受伤的人,他安排了他们的逃离,逃离的方式各式各样。“城市是人类历史上的又一个悖论,它强化了历史的荒谬感和人的异化感。深圳人系列小说中的作品让人看到了城市给人带来的折磨和痛苦,最突出的包括《小贩》和《神童》。我相信将来会有更多的人选择远离,选择遗弃。城市的悖论不可能解决,只可能逃避。”③《神童》与《小贩》无疑是《深圳人》系列中最优秀的篇章,二者之间可以做一个平行的比较。之所以把《神童》与《小贩》放在一起分析,是因为最终“神童”逃离了,而“小贩”没有逃离,二者是一个相反的方向。神童的逃离写得异常精彩。神童的几次逃离可以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狭义也就是现实意义中的逃离,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遭到魔鬼老师性侵后的出逃。当然在出逃之前他也想到过自杀,在某种意义上,自杀也是一种逃离,但是终究放弃了这个人生的大逃离,而是翻出了压岁钱,溜出了大门,去找他天使般的表姐。但因为睡觉而错过了下车的时间,最后被交给火车站铁路公安,被父母接回家。虽然这是一次没有成功到达目的地的逃离,但是,这次逃离为他未来的成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向成长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第二次逃离是神童拒绝参加市教委为他和他的魔鬼老师举行的、有副市长在会上致辞的庆功会,他躲在楼下的配电间里八个小时,成功地躲过了这次庆功会。而更大意义上的逃离,或者说是广义上的逃离,是他用了十三年的时间,完成了人生的大逃离。这十三年中,他从逃离庆功会后,就坚决不再跟魔鬼老师学琴,不仅如此,他完全对自己“放弃”了,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逃离: 我从此再也没有碰过琴键了。我也放弃了包括阅读和国际象棋在内的所有业余爱好。我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孩子。我的学习成绩也迅速下降。我虽然勉强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但是高中阶段的学习成绩却继续下滑。最后,我只考上了位于汕头的一所普通大学。我学的是文秘专业。大学三年级的上学期,我受强烈的厌学情绪的困扰,曾经一度有退学的冲动。……我勉强完成了学业。 曾经光芒四射的神童最后落得平庸之人的结果。也许有人为神童感到惋惜。但是,他因为逃离父母给他安排的生活,成功地逃离了神童的身份,褪去了光环,获得了成长,终于成为一个“平庸”的人。平庸让他成为正常的人,完成了精神上的蜕变和自我确认,从此获得了安全感。 小贩与神童不同,不像神童生活在光环之中,他是一个如此卑微的生命。生如蝼蚁,挣扎在嘈杂的人世间,以卖爆米花和糯米条为生。他被顽皮的小同学欺凌并被打伤头部,又被城管把他活命的爆米花和糯米条扔进了垃圾箱。在儿童的视角中,主人公“我”不明白这种人为什么还会如此用力地活在人世间,“我”相信他已经死了,他应该死了,“在死的时候,小贩额头上的那一道伤痕可能还在隐隐作痛”。可是开学的时候,小贩又出现了,这让“我”非常生气,“我”不明白这种人还有什么资格苟活在人世。这是薛忆沩最为偏爱的一篇作品,他所书写的“深圳人”都在逃离,唯有小贩不逃离,仿佛世界被洪水淹没之前,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登上“方舟”,而唯有小贩执着地留下来。 表面看来,神童与小贩是不一样的,神童出身良好的家庭,因为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收获了成功的鲜花与掌声,是前途无量的孩子。而小贩却挣扎在温饱线上。但是,不管二者生活的品质是如何不同,他们都共同生活在精神的炼狱里,生活在城市的悖论里。神童的梦,是他的父母让他做的梦,那是这个狂躁的社会让他做的梦,他的梦醒了。然而,小贩的梦还没有醒,他企盼这座城市能带给他什么,他企盼爆米花和糯米条能带给他什么。他不知道要逃往哪里。“卡尔维诺在作品中对城市化的进程做出了深刻的批判。城市化进程的表面上导致了田园的,最后却导致城市本身的消失。卡尔维诺认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城市其实就是地狱,但他并不是虚无主义者,在《看不见的城市》的最后,他发现了人生的意义,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在生活的地狱里去辨认哪些人还没有死去,去寻找他们,给他们空间,让他们继续生活下去。”④薛忆沩显然也不是虚无主义者,他在作品中设计了一个神童,一个小贩,一个逃离,一个不逃离,形成了一个平行的对比。不逃离意味着什么,逃到哪里去呢,难道小贩有更多的选择吗?逃离了神童身份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看小贩被打的“我”,当时是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还没有成长,这个孩子就是神童,他们在“深圳人”中是同一个人。他成长了,可以帮助到小贩。至少还是还活着的人,要给他空间成长,让他继续活下去。这种情况在薛忆沩的“深圳人”系列中还出现过,《剧作家》中的“剧作家”,又同时出现在《两姐妹》中,这多少让人费解。但是,他们都是同一“城”中人,怎么会不相遇?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大概也是薛忆沩写作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