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北大中文系召开“周氏兄弟与文学革命”研讨会,看到印制精美的会议海报那一瞬间,我乐了。设计者明显是从初版《彷徨》封面获得灵感,不过原本三人,如今变成了两位。当初陶元庆设计封面时,那些人影并无特指;将其删剩两位,则是因会议讨论主题是鲁迅和周作人。这自然只是逸事一桩,可对应当下中国人(尤其是文学史家)心目中的“周氏兄弟”,却很有意味。 因鲁迅文章进入中小学课本,在中国大陆受过基础教育的,应该都知道这“周氏兄弟”包含周树人(1881-1936)、周作人(1885-1967)和周建人的(1888-1984)。可在具体论述时,往往变成了二周——或鲁迅与周作人,或鲁迅与周建人,取决于政治形势与文化立场。学界出版过若干专业著作,如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北京:群众出版社,1998)及其修订版《周氏三兄弟: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合传》(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朱正也有《周氏三兄弟:三兄弟的三种价值取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及其修订版《鲁迅三兄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再加上谢德铣的《周建人评传》(重庆出版社,1991),以及众多鲁迅及周作人的年谱传记等,应该说基本资料都有了。可大家说起来,照样还是“二周”,而不是“三周”。 近期集中阅读周建人的《性与人生》(上海:开明书店,1927)、《性教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回忆鲁迅》(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周建人文选》(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花鸟虫鱼及其他》(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98/2012;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回忆大哥鲁迅》(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以及周建人口述、周晔整理的《鲁迅故家的败落》(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等,还有周建人参与撰稿的《新性道德讨论集》(章锡琛编,上海:梁溪图书馆,1925年;增订版,上海:开明书店,1926),感觉我们对周家老三,以及与两位兄长错综复杂的关系,有重新梳理的必要。 一 百草园的过客 走在浙江绍兴的大街小巷,你明显感觉到,鲁迅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名片。那天参观绍兴的“镇城之宝”、国家5A级旅游景区、全国百个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鲁迅故里景区”,不断听到游客“鲁迅的家这么大”之类的感叹,还有讲解员悄悄地纠正。此景区包含鲁迅祖居、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鲁迅纪念馆、长庆寺、土谷祠等。三十多年前,我读硕士二年级时,专程前来拜访过鲁迅故居。记得那时地方很小,百草园也略显荒芜,不像今天这么熙熙攘攘。如今门面大为扩充,真假混杂,必须内行人才知晓门道。好在鲁迅故居的展览室增加了周建人的图片与著作,出口处则是放大的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图笺解》。鲁迅为主,适当兼及周作人与周建人,这一布展思路我以为是可取的。毕竟,百草园里,蕴藏着三兄弟的美好童年及共同记忆。 周建人早就提醒,所谓鲁迅故居以及百草园,其实都是重建的。1919年鲁迅把母亲等接到了北京,此处房产卖给了朱阆仙。朱家在重建前,“把周家的地基深翻三尺,称之谓挖掉穷气”;“现绍兴鲁迅纪念馆展出的称鲁迅故居的‘小堂前’只是原房子的基础大致在这里,后经翻建,房子的式样和规格大致与原房子相似,实并非原屋”。这篇《关于在绍兴的鲁迅故居》,初见于1976年版《回忆鲁迅》,可惜收入2001年版《回忆大哥鲁迅》时,删去了以下这段很要紧的话: 解放后,绍兴建立鲁迅纪念馆的时候,周扬一伙,明明知道现在的“新台门”是经过大户朱阆仙买进后彻底改建过的,根本不是鲁迅原来的故居。却硬要把“新台门”里的全部住宅都定为鲁迅的故居,他们不顾历史的真相,更无视熟悉当年情况的人们多次建议,别有用心地说什么这间是鲁迅的卧室,那间是鲁迅的会客室,又是鲁迅的办公室,又是鲁迅的什么人住的等等,其实鲁迅的家里既没有那么多房子,更没有这些排场。① 文章写于“文革”后期,自然有那个时代的印记,包括批评“周扬一伙”。可仔细品味,你会对周建人的认真与倔强表示钦佩。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日后也被删去:“现根据历史的真实加以说明,以还其本来面目。” 凡研究鲁迅的,都会关注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以及《鲁迅的青年时代》,因其提供了大量极为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关于百草园,周作人居然能“从园说起”,一直说到“园的最后”,连同小引,总共写了95则短文。照周作人的说法,百草园的历史其实很短,此前此后,不是荒园,就是菜园,“如《朝花夕拾》中所说的,大概至多不过七八年”②。这短暂存在的百草园,不仅少年鲁迅称其为“我的乐园”,少年周作人、少年周建人也不例外。可周氏三兄弟那些童年记忆之所以能百代流传,得益于鲁迅的生花妙笔。《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很早就进入小学语文课本,以至一代代中国人都将自己美好的童年嫁接到百草园上。说实话,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走进百草园,感觉很失望——就这么个小园,能有多少嬉戏游玩的空间?比我小时候撒野的地方可差多了。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③真的吗?早就走出童年的我,又见到了那硕果仅存的泥墙根,可无论如何进入不了鲁迅所构拟的情境。今天参观鲁迅故里的,很容易过于坐实——连小说、杂感带散文诗,全都读成了旅游指南,那是有问题的。初中语文课本收入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风筝》,很多人从喜欢玩风筝的“我的小兄弟”身上,读出周建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