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围绕着新旧文化与中西文化,曾经有过三场辩战:《新青年》与林琴南的骂战、陈独秀与杜亚泉的中西文化论战和研究系的张东荪与《新潮》傅斯年之间的辩论。陈独秀、胡适为代表的“新青年”,被称为新派,而他们的论战对手,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保守的旧派。但无论是林琴南、杜亚泉,还是研究系的精神领袖梁启超,他们从旧学阵营而来,在清末民初都是被公认的新派人物,属于“旧派中的新派”。只是到了新的一代知识分子崛起,他们才变得“旧”,但依然有其“新”的趋向。 罗家伦当年嘲笑《东方杂志》的杜亚泉诸人:“你说他旧么,他却象(像)新,你说他新么,他却实在不配。”①这种不新不旧、半新半旧、亦新亦旧,正是“旧派中的新派”在五四时期的独家特色。在五四时期,与“旧派中的新派”相映成趣的,还有另一类“新派中的旧派”,即以《学衡》杂志为代表的从海外留学归来、却坚守中国文化本位的现代学人。“新派中的旧派”我将另外撰文讨论②,本文将重点围绕“旧派中的新派”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表现以及与“新青年”们的论战。关于这方面的具体研究成果已经很多,本文新的问题意识在于:从晚清到五四的中国知识分子时代更替来看,这批“旧派中的新派”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他们与五四时期的“新青年”们共同参与了新文化运动,那么两代启蒙者的区别究竟何在,是知识上的还是态度上的?最后,当“新青年”们登上历史舞台之后,“旧派中的新派”对年轻一代的影响真的消失了吗?如果还在,那么究竟何在? 一、什么是“旧派中的新派” 何谓“新派”?何谓“旧派”?从1860年代开始的自强运动,中国知识分子的世代交替之迅速,令人目不暇接。在晚清,被目为新派士大夫的有两代人,第一代是官僚士大夫,第二代是文人士大夫。 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是官僚士大夫中的新派人物。虽然有儒家的正统观念,但在“理”之外,更重“势”,与正统出身的士大夫清流不同,有清醒的现实感,灵活实用,不拘泥于经典陈义,是清末自强运动的中坚。 1895年的公车上书,象征着新的一代改革士大夫的崛起。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这些文人士大夫,不是被朝廷吸纳的国家精英,而是暂时未入仕的举人、秀才,属于地方名流,他们处于远离权力中枢的南方,身上有强烈乌托邦情怀的文人气质,其活动地盘,不再是官僚士大夫擅长的权力中枢,而是地方与民间,特别是民间的舆论空间。戊戌维新之后,原先的新派官僚士大夫很快被视为旧派,文人士大夫成为新的“新派”代表,他们是戊戌维新和晚清新政两场改革的主力军。本文讨论的“旧派中的新派”,就是指的这些文人士大夫,虽然身份和气质上依然是士大夫,但满脑子新思想、新思维、新语言,以梁启超的《新民说》最为典范,这位中国启蒙的先驱,足足影响了晚清和五四两代读书人。 张灏教授将1895年戊戌维新开始到1925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结束这三十年,视为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最重要的“转型年代”,这个“转型年代”,其实是通过两次知识分子的世代交替而完成的。第一次是戊戌维新年间康有为、梁启超这批文人士大夫从新派官僚士大夫那里夺过话语主导权,使后者蜕变为“旧派”,自己成为了“新派”的代表。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1918年以后,这批从晚清过来的“新派”人物,竟然也被新崛起的年轻一代知识分子视为“旧派”,重蹈前代新派人的覆辙!不是因为他们自身有什么变化,乃是在快速移动的舞台布景衬托下,他们的知识结构,特别是“文化态度”跟不上时代的变化,落伍了。 晚清这批“旧派中的新派”,在民国初年被时人称为“老新党”。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说,梁任公创造的“新民体”,“老辈则痛恨,诋为文妖,然其文晰于事理,丰于情感。迄今六十岁以下、三十岁以上之士夫,论政持学,殆无不为之默化潜移者”③。待到《新青年》这拨更年轻的新派知识分子出现在地平线上,“新党”瞬间就变老了,退伍为“老新党”。胡适说:“二十年前,康有为是洪水猛兽一般的维新党。现在康有为变成老古董了!”④他的学生罗家伦也说:“请问十年前的‘新党’,有几个不是《新民丛报》造的?……至于现代文学革命、思想革命的潮流,又何曾不是《新青年》等几个杂志鼓起来的呢?”⑤ “老新党”是五四知识分子对上一代晚清新派的轻蔑之称,在他们看来,不将曾经启蒙过他们的父辈归为旧派,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新⑥。这是思想史上常见的“弑父”现象,只有打倒了父辈,才足以长大成人。不过,五四的新青年们也知道,在一般世人心目中,梁启超们毕竟还属于新派,故送他们一个“老新党”的雅号——固为“新党”,却已过时,新得不够时代,不够彻底。 五四时期的新旧两代知识分子,一为新学堂的老师,一为新学堂的学生,与更老一代的官僚士大夫曾国藩、张之洞相比,他们都与体制发生了疏离,从庙堂走向了民间,身上有强烈的文人习气,只不过梁启超、杜亚泉是文人士大夫,而陈独秀、鲁迅、胡适是文人知识分子,从文人气质而言,前后两代有一脉相承之处,与官僚士大夫有天壤之别。但是,正是这两代人,中间隔着传统士大夫与现代知识分子的世代断层,因而发生了尖锐的冲突。 不仅新一代知识分子嫌弃“旧派中的新派”已经落伍,连他们本人,到了五四时期,也常常感到自己新旧混杂,是过渡性的人物。民国名记者黄远生在1916年已意识到“自西方文化输入以来,新旧之冲突,莫甚于今日”⑦。作为晚清过来的新派人物,感到自己身上有许多“旧派”的习气,“吾人以一身立于过去遗骸与将来胚胎之中间,赤手空拳,无一物可把持,徒彷徨于过渡之时期中而已”⑧。他的苦闷与彷徨都来源于这种生存于新旧之间的自我意识,将来的新只是“胚胎”而已,而过去的“遗骸”却实实在在种植于灵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