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网络时代人类如何阅读,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回顾阅读的历史。人类曾经创造过多种多样的阅读方式,如朗读和默读、群体阅读和个体阅读、公共阅读和私密阅读等,每一种阅读方式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比如,在城市公共空间聚众阅读,是历史悠久的文化传统。公共阅读的方式多种多样,古希腊时代雅典市集上的苏格拉底当众宣讲自己的思想,是公共朗读的典范。本雅明笔下的波德莱尔,在十九世纪巴黎的林荫大道上阅读,“报摊就是他的图书馆”①。1768年冬季的巴黎,卢梭在一系列集会上朗读当时被法国王室禁止出版的《忏悔录》,听众们感动得泪流满面。②现代城市场景中的阅读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发生有着紧密的历史文化关联。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早期城市生活中的文学阅读,建构了文学公共领域,成为政治公共领域的一个前提条件,沙龙、咖啡馆的公共阅读,更是直接构成了现代性早期的公共领域。③阅读对于城市的意义异常丰富,它是城市市民的日常生活方式,也构成了城市文化不可缺失的一个部分。遍布城市空间的图书馆、书店、书报亭,是一种典型的城市景观。缺少阅读场所的空间,就很难称其为城市。人类历史上,阅读经历过数次历史性的转折,最近一次是二十世纪后半叶,由于电子媒体对印刷文化的冲击,纸质书籍阅读出现下滑趋势。二十一世纪移动终端的普及,更是引发了关于阅读危机的世界性议题。在移动网络、虚拟现实、人工智能迅速发展的新媒体时代,我们如何阅读?在移动传播非常普及的中国,这个问题似乎更加突出而急迫了,甚至从“如何阅读”转变为“是否还在阅读”。 阅读依赖文本,文本必有介质,不同的媒介塑造了迥异的阅读状态。纵观人类历史,阅读方式的每一次演变,都和文本介质直接相关,也就是和技术的变迁有关,而且每一种新技术创造的新介质,都会进一步催生新型的社会交往活动乃至改变社会权力关系,印刷术与宗教改革就是典型的历史个案。因此,阅读既是社会变迁的映射,也是建构社会关系的强大力量。我们不禁要问,当读书慢慢地演变成刷手机,人与城市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近几年来,中国大陆出现了一股城市公共阅读的风潮,图书馆、书店、作家协会、大众媒介以及各类民间组织等社会文化机构,采用“读书会”的形式。以大众媒介与新媒体融合的方式搭建公共平台,吸引各个社会阶层的市民参与公共阅读。这种类型的城市读书会大致具有如下特征:专业人士的主讲导读与普通市民的广泛参与相结合;聚合在城市空间相对固定的地点,这些地点有可能是城市地标性场所;有时采用可移动小型建筑(朗读亭、微型书店),在城市不同空间展开活动;大量使用新媒体作为组织、运作方式,与大众媒介形成勾连,线上与线下紧密融合;以阅读为主扩展至其他相关类型的文化活动;基本采取非盈利方式,以公益免费为主要形式。基于这一城市文化现象,本文试图从地理媒介、制图理论、具身实践、移动性理论等视角出发,结合阅读史研究,依据思南读书会、上海文学地图朗读接龙、央视朗读亭在上海等城市阅读实践的代表性个案,探讨移动网络时代新传播技术如何创造新型阅读方式,以及以这种新型阅读为基础的公共文化实践,如何在中国城市场景中建构新型社会交往关系。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释这种阅读文化实践对于城市公共生活的意义与价值。 新媒体时代人们开始远离阅读了吗?可以肯定的是,阅读并非一个亘古不变的概念,当阅读的文本介质发生变化时,阅读方式与状态也必然发生改变。阅读史研究者断言:“无数的变革造就了阅读史。……电子阅读本身,将以其丰富多彩的活动最终定义‘读’这一概念。”④类似刷手机这类新型阅读形式对传统阅读的挑战,人类阅读史上已经遭遇多次。阅读并没有因发生转折而消失,只是转换了方式,因此我们必须不断重新定义和理解阅读。本文尝试以“移动阅读”来描述并概括当前新型阅读的基本状态。所谓“移动”包含两层意思,其一,基于移动终端的电子阅读,是在虚拟文本与实体空间之间来回穿梭。比如,“阅读城市”作为一个常用语,一方面意味着在文字、影像中想象性地认识城市;另一方面,也比喻性地指在城市中行走,通过身体感官接触城市。移动网络时代,阅读不再仅仅意味着在一个固定地点阅读虚拟世界的文本信息,而正在成为一种综合性的身体实践。其二,是指阅读在多重文本中不断穿梭,电子阅读是一个整合性的符号拼贴、解读的过程。印刷时代的阅读文本基本上指文字信息。麦肯锡提出革命性的文本社会学,特别关注文本传播中的技术和社会过程,他主张重新定义阅读的文本,“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嘴里说的,甚至数数本身,都是文本”。“新的读者创造新的文本,新的意义是文本的新形式发挥作用的结果。”⑤刷手机这种新型阅读可以理解为在各种文本中不断移动的动态过程。本文重点考察借由地理媒介等新媒体支撑的“移动阅读”,如何实现从私人默读到公共朗读、从文本阅读到身体实践的两个转变。这种城市公共阅读实践,实现了城市实体空间与虚拟空间的融合,交织着建筑、街道、空间、地理、信息、历史、文化、集体记忆等多重城市象征网络系统,创造了新型社会交往关系与公共价值。 从私人默读到公共朗读 2018年5月13日母亲节,央视朗读亭来到上海思南公馆露天博物馆,一整天里有六十多位读者在此朗读。据工作人员介绍,大部分人读的是一些诗歌或名篇,“点击量”最高的三首诗分别是舒婷的《致橡树》、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木心的《从前慢》。也有一些读者是从很远的地方专程而来,读家书、家信,或是母亲节给母亲写的话,还有读者给逝去的母亲朗读,读着读着落下泪来,观者也为之动容。朗读亭只是当前中国城市中越来越多的公共阅读实践的一种类型。以上海为例,思南读书会、陆家嘴读书会、学习读书会、上海·故事读书会、上观读书会、海上博雅讲坛等公共阅读正在城市的各种空间中涌现。对于当代中国市民来说,公共阅读似乎是一种非常新鲜的体验。长久以来,除了在学校、单位这种特殊场合的特殊安排,阅读一直是局限于私人领域里的活动,人们缺乏集体阅读的经验,尤其是陌生人聚合的阅读。当前公共阅读的兴起,在中国的城市发展中有着独特的意义。研究者认为,“所有的阅读模式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出现的,并有可能持续很长时间,都有不同的社会功能和文化功能。在朗读和默读、群体阅读和个体阅读、公共阅读和私密阅读这三组对应中,通常认为,朗读一直和群体阅读、公共阅读联系在一起,而默读则跟个体阅读、私密阅读紧密相关”⑥。每一种阅读模式都有其自身的价值,在特定时期创造着独特的社会文明。比如,有阅读史家认为,“在崇尚自由民主的西方社会,默读是知人论世、各抒己见的前提条件。只阅读一端,就足以挣脱社群的纽带,消解人人恪守的传统价值观”⑦。私人默读与公共朗读各有其社会功用,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