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9)01-0020-11 “游戏”,是尼采思想的关键词或核心喻像之一。对此,我们可以举出尼采思想成熟时期的两个核心文本为证,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善恶的彼岸》。《善恶的彼岸》的副标题“Vorspiel einer Philosophie der Zukunft”常被译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可严格说来,“Vorspiel”是音乐中的序曲,也是情爱中的前戏,是一种着眼于前设条件的(Vor-)因而是反思性的同时又是预备性的思想游戏(Spiel)。①尼采的“前戏”,既可以理解为逻辑上在前(活动于未来哲学的条件领域)的游戏,也可以理解为时间上在前(为未来的哲人做预备)的游戏。甚至可联系康德的“先验”(transzendental)来理解尼采的“前戏”②,“先验”先于经验而使经验成为可能,是经验之必要条件的批判性反思,“前戏”则在游戏之前开启可能的游戏空间,是对游戏之必要前提的批判性考察和可能性探寻。尼采的“前戏”也是一种游戏,正如康德的“先验”本身必然也是一种先天知识。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善恶的彼岸》前言开篇所提的问题就在戏谑之中隐含着至为严肃的内容,而这种严肃又必须以游戏的方式展开,因为只有如此才符合真理的本性:“假如真理是一位妇人——怎么?这个猜疑没有根据么:所有哲学家,只要他们是教条主义者,都不晓得怎么和妇人打交道?”③在尼采看来,全部柏拉图主义的问题都在于误识了真理和求知的本性,都带着过于严肃和刻板的态度追求真理,而“假如真理是一位妇人”,那么游戏中的引诱和尝试就是比体系式演绎和建构更恰切的哲思方式。 在审查了以往哲学的诸种成见和自由精神的生存处境之后,尼采在《善恶的彼岸》第42节尝试性地将他所着力培育的属于未来又开创未来的“未来哲人”命名为“Versucher”[诱惑者、尝试者、撒旦]。这种诱惑/尝试的游戏品格正诠释了副标题中“Vorspiel”[序曲、前戏]的丰富含义:可以说,尼采并不是出于谦虚(众所周知,大概没有什么比谦虚更有悖于尼采的修辞风格的了,谦虚并不是尼采的德性,他毋宁惯于夸大其词),而是出于对哲学本性的理解,才在副标题中加上了“一种”“未来”和“序/前”等开放式规定。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是从“游戏”这个喻像来理解哲学的。乃至于他的格言体写作都与这种游戏式、尝试和诱惑式哲学观有着根本关联。④不夸张地说,只有通过尼采的游戏,我们才能理解他的哲思方式和修辞风格,才能真正地进入他那迷宫式的思想世界。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章《论三种变形》中,查拉图斯特拉在完成了序言中的转变之后,预言了⑤精神的三种变形,这三种变形既是查拉图斯特拉自己将要走过的道路,也是任何一种精神要完成自身都得走过的道路。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在序言中奉为人类救赎之良药的超人学说,在这里才开始变得具体,才有了自我实现的基本环节。在这个意义上,《论三种变形》是全书的一个总纲。而三种变形即:“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狮子如何最后变成小孩。”⑥狮子的“我愿”颠覆了骆驼所承负的“汝当”,却还不能创造新的价值,狮子只是那为新价值的创造而夺取自由的神圣否定。全书的戏剧性,就在于狮子向孩子的转变。新价值的创造不能基于否定性,而只能基于一种打开新局面的肯定性,只有在孩子的游戏状态中,这种肯定性才是可能的: 然而,兄弟们啊,请说说孩子还能做什么连狮子都不能做的事?何以掠夺性的狮子必得变成孩子呢?/孩子乃是无罪和遗忘,一个新开端,一种游戏,一个自在的轮子,一种原初的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的确,兄弟们,为着创造的游戏,需要有一种神圣的肯定:精神现在意愿它自己的意志,丧失世界者要赢获它自己的世界。⑦ 在一般的思想史叙述中,尼采常被描绘成一幅砸碎偶像、破坏传统的狮子形象,可这段话提醒我们,否定的狮子如果没有转变为游戏中肯定的孩子,那就还停留在精神变形的中途,而尼采写作这部书,他赋予自己的查拉图斯特拉的最为重要的使命,就是完成这一转变。⑧另一方面,孩子的游戏是一种无辜自在的圆圈式运动,在这种圆圈式运动中,精神的意志意愿自身、肯定自身。结合序言中的“鹰蛇环绕之象”和《论救赎》中权力意志需要学会“返回意愿”(das Züruckwollen)这一结论来看,孩子无辜自在的圆圈式游戏恰是全书思想和体验的顶峰,是权力意志在意愿永恒轮回之后所呈现的境界,真正的超人或当由此诞生。 从这两处例证不难看出,考察尼采的游戏喻像,对于理解尼采的核心思想具有重要意义。可尼采不仅仅思考游戏,还亲身游戏。对他来说,游戏不只是喻像,而且也是文学手法和写作风格,真要详细解说其中三昧,恐怕是一件涉及尼采思想整体的浩瀚工程,本文只局限于就游戏这一种喻像对早期尼采思想进行几个相关的文本考察,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必要线索。 有关游戏,尼采著作中最为著名的段落,大概要数他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对“赫拉克利特式世界”的形象描绘: 一种生成和消逝,一种建造和破坏,没有一点儿道德归咎,永远这样无罪,这在这个世界上仅仅属于艺术家和孩子的游戏。如同孩子和艺术家在游戏一样,永恒的活火也游戏着、建造着和破坏着,无罪可言——永恒(der Aeon)和自己玩这游戏。它转化为水和土,堆积着,就像一个孩子在海边堆积又毁坏沙堆;它不断重新开始这游戏。一瞬间的满足:然后又被需要重新攫取,就像艺术家迫于需要去创作一样。将另外的世界唤入生命的,不是肆意(Frevelmuth),而是不断重新觉醒的游戏冲动。孩子一时丢开玩具,但很快又重新开始[游戏],带着无罪可言的情绪。可只要他建造,他就合乎法则、依据内在秩序,进行联结、嵌入和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