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47 & N025 一、被误解的尼采的“超人” 谁是尼采的“超人”(übermensch)?这还是一个问题。首先,如我们所知,“超人”并非尼采的专名。在人们的日常想象中,“超人”就是能力超强的“神人”。世界各民族的古代传奇和神话中,大抵都有“超人”形象,多半是类似于鬼怪神魔的人物或神物,比如齐天大圣孙悟空之类。进入技术时代以后,“超人”形象主要出现在动漫故事中。如今在网上查一下“超人”,首先跳出来的“超人(Superman)是DC漫画公司旗下的超级英雄,在1938年《动作漫画》(Action Comics)创刊号首次登场;其次是指20世纪60年代日本推出的特摄系列《奥特曼》;然后才指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提出来的“超人”。 可见有各种各样的“超人”,既有神话和传说的“超人”,又有漫画和影视的“超人”,也有尼采哲学的“超人”。所有这些,构成人们关于“超人”的混乱而复杂的想象。人们对尼采之“超人”学说的混杂理解也起于此。而就尼采哲学意义的“超人”而言,我们首先要反对的是两种流传最广的基本误解,一是对尼采之“超人”的法西斯主义误解,二是对尼采之“超人”的生物主义误解。 首先,关于尼采的“超人”的最大误解具有政治色彩,主要是希特勒法西斯主义对尼采“超人”学说和“权力意志”学说的利用。希特勒曾多次访问德国魏玛的尼采档案馆,并公开宣称对尼采的喜爱和推崇,大概是真把自己当作尼采所讲的“超人”了。“尼采与希特勒”已成一个历史公案。不过笔者认为,对此我们要有一个公正的看法。一方面,尼采反对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不但不反犹,甚至还讨厌德国人;而另一方面,毋庸讳言,尼采主张“权力意志”,反对政治意义上的启蒙运动和现代民主制度,崇尚主人道德,鼓吹力量和战争,因而也确实为法西斯主义的利用留下了空隙。尼采委实是一个充满内在冲突的复杂体,在哲学上又趋于采取极端立场(比如最喜欢采取“颠倒”手法),甚至“超人”之说本身就有鼓吹强权的暗示性,凡此种种,让希特勒法西斯主义有机可乘。这固然是事实。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没有理由干脆把尼采本人的“超人”学说归于法西斯主义。 这里自然也涉及哲学与政治的紧张关系问题。如我们所知,西方历史上许多哲学家一直都有介入社会政治的“统治愿望”,想成为国内所谓的“国师”,但失败者居多,典型者如柏拉图的“哲学王”,也包括海德格尔臭名昭著的“纳粹校长”经历。尼采本人反对政治变革,特别是反对法国启蒙运动,并且坚持个体启蒙,认为通过区域性的政治革命和社会改造是不可能保障个体自由和幸福的。(参见孙周兴,第171页以下)就此而言,尼采和尼采哲学是十分“非政治的”。但历史的经验也表明,政治统治思维必定会对哲学进行主义式的简化利用,哲学经常被用于政治宣传。 其次是关于尼采之“超人”的生物主义曲解。在最后的《瞧,这个人》中,尼采自己就描述了人们对他的“超人”观念的误解,特别反对人们对自己学说的达尔文主义误解:“……因为这个词,另一个博学的、长角的畜牲竟然怀疑我是达尔文主义者;甚至于在这个词中重又见出了那个违逆知识和意志的大骗子卡莱尔的‘英雄崇拜’,那原是我深恶痛绝的。”(尼采,2015年,第379页)在别处,尼采也多次公开批评过达尔文和达尔文主义。 不过,尼采之于生物学和达尔文主义,关系是相当复杂的。(参见皮尔逊,第380页以下)我们知道,尼采对于科学基本上持有开放态度,并不排斥包括生物学在内的自然科学。尼采后期反对柏拉图主义哲学传统的灵魂学说以及心-物或灵-肉二元论,誓要把“精神”颠倒为“身体/肉体”:“创造性的身体为自己创造了精神,作为其意志之手。”(尼采,2010a年,第46页)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期的一则笔记中,尼采也明言:目标并不是大脑的更高塑造,而在于“整体身体的更高塑造”(Nietzsche,1999c,S.506)。虽然尼采这里使用的“身体”均为德文的Leib,而不是Korper(躯体),即不是生物-物理意义的躯体;但是,这种对肉身的强调当然会让尼采倾向于生理学-生物学,在一些地方,他甚至声称要把传统的“精神性”颠倒为“动物性”。 当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中首提“超人”时,他的表述带着一种明确的生物学腔调,认为人处于猿猴与超人之间的过渡阶段:“对于人来说,猿猴是什么呢?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而对于超人来说,人也恰恰应当是这个: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尼采,2010年a,第10页)人源自猿猴,身上依然具有太多的猴性,而且常想做回动物。这种想法当然是有鲜明的达尔文的影响的。诚如萨弗兰斯基指出的那样,尼采坚持达尔文的两个基本思想:一是在进化论的专门措辞中的发展理论;二是作为演变进程之推动力的争取生存的斗争。(参见萨弗兰斯基,第309页)简而言之,一是进化,二是生存竞争,而这两项分明是达尔文学说的基本点。 我们可以接着来追问:尼采既然非常接近于达尔文,为何又不愿承认之呢?为何尼采还要指控人们对他的“超人”的生物主义误解?尼采自己给出的回答很是干脆:“达尔文忘记了精神!”(尼采,2015年,第150页)这个回答颇令人吃惊。尼采不是要以“身体/肉体”反“精神”吗?怎么反过来要指责达尔文忘掉了“精神”呢?这是不是有点混乱和错乱呢?当然不是。尼采反柏拉图主义的“精神性”而倡导身体性、甚至动物性,并不是要转而去赞成生物主义或者反智主义,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尼采的主张应该是:不能以无意识的自然进化模式来思考人的更高的进化,人的进化必须被理解为自由行动和自由创造的产物。(参见萨弗兰斯基,2007年,第310页)这就是说,尼采之反柏拉图主义的“精神”,乃是对以传统哲学和传统宗教为表达方式的“精神”的反叛,尼采的目标倒在于寻求和倡扬一种“自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