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8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9550(2019)02-0004-29 与民粹势力相伴的激进右翼政党(far/radical right parties)①在欧洲的兴起已经不是新闻,然而,新近欧洲选举中激进右翼政党的表现越发令人担忧。虽然奥地利自由党(FPO)此前与总统职位擦肩而过,但其在2017年年议会选举后与奥地利人民党(OVP)成功组阁;在2017年年初的荷兰大选中,自由党(PVV)的强劲势头前所未有地挑战了自由民主人民党(VVD);此后法国总统大选中,国民阵线(FN)候选人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的表现可谓风生水起;德国选择党(AfD)以及瑞典民主党(SD)都在各自立法机构的选举中前所未有地跃居第三大党。过去的两年中,在媒体、公众和政治精英中已形成普遍的警惕情绪:在裹挟着民粹风气的保守主义势力抬头的环境中,欧洲的激进右翼政党是否会挑战欧洲自由民主制度的基本格局?激进右翼势力在欧洲到底呈现怎样的状况?激进右翼势力的发展又源于何种因素?针对以上问题,本文将考察激进右翼政党在过去20年各国大选中的表现,展示各激进右翼政党在选举政治中的沉浮,分析选举制度对激进右翼政党的制度钳制,展示激进右翼政党在意识形态定位中的困境,并通过“欧洲社会调查(ESS)”最近的两轮调研数据来测算激进右翼政党的选民支持结构。 不同于媒体中的大肆渲染,本文的观点并不悲观:激进右翼政党虽然在过去20年的选举中整体呈现上升态势,但在各国的发展极不平衡,相当一部分国家的激进右翼政治显现出颓势。客观数据表明,激进右翼政党并未撼动欧洲主流政党在民主政治中的地位,它们不仅受制于各国特定的选举制度,而且各国激进右翼政党自身意识形态定位复杂,挣扎于与生俱来的极端化倾向与争取多数选民的去极端化的两难之间。就整个欧洲而言,反对移民、反对欧盟一体化和反对后现代自由主义价值观是绝大多数激进右翼政党的核心政策定位,激进右翼的选民支持与经济因素基本没有联系。就个体选民来说,激进右翼的受支持状况在各国千差万别,以反移民、反欧盟一体化的视角一概而论是对各国激进右翼政治的重大误读。激进右翼政治的发展与各国的特殊社会、经济以及制度背景紧密相关、无法割裂。 二、宏观选举格局及国别研究的相对缺失 鉴于纳粹政党的惨痛记忆,西方学界关于激进右翼政党的讨论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就一直在政党政治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对该研究领域,学者们最早会追溯到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在20世纪50-60年代展开的关于美国极右势力的讨论。②早期研究主要是从社会心理学以及医学的角度将极端势力的行为归为“正常的病态(normal pathology thesis)”。③激进分子的行为被认定为心理上的病态所致,是完全游离于既有的西方自由民主制度框架之外的社会异化产物。④然而,这一思路并不能很好地解释激进右翼极端势力在西方国家的普遍蔓延以及一些激进右翼政党的不断壮大。虽然仍有学者并未彻底放弃社会心理学的探索,⑤但是后来的大部分学者逐渐跳出了病理学框架,基本上将激进右翼政党的活跃视为西方国家民主运作的一部分。学术界的主流思路是解析这些激进右翼政党在政治场域的动向。⑥按照这一思路,激进右翼政党与其他政党的差别属于程度(in degree)上的不同,而非种类(in kind)的不同,⑦激进右翼势力的发展被视为“病态的正常化(pathological normalcy)”。⑧就此,丰富的政党政治的比较分析框架被大量运用来透视激进右翼政党的运作逻辑,这也促成了过去若干年对激进右翼政党的学术研究的繁荣。 激进右翼政党的实证研究主要关注两大议题:第一,如何界定激进右翼政党并描述它们在欧洲各国的现状。第二,阐释导致激进右翼政党兴衰的因素。根据马特·戈尔德(Matt Golder)的总结,若要在意识形态的框架下确定激进右翼政党的基本属性,必须在激进右翼(radical right)、极端右翼(extreme right)、民粹主义(populism)、民族主义(nationalism)以及法西斯主义(fascism)这几个既交叉重合又相互区别的概念之间做出辨析,⑨以对不同激进右翼政党在各维度上的差异进行定位。极端右翼的意识形态被认为与民主理念完全冲突,本质上是反民主(anti-democratic)的,在民主制度下必须予以禁止。⑩激进右翼则更多呈现为“反建制(anti-system)”特征。尽管左翼与右翼激进政党在反对资本主义运作或者自由民主制度上立场鲜明,但不同于极端右翼对民主的彻底反动,两翼的激进政党仍然是在民主制度框架下的反对。激进右翼往往呈现出一个重要特征,即民粹主义,因此经常被统称为“激进右翼民粹主义”。(11)民粹主义是精英主义与多元主义的对立面,往往将“人民”视为至上且不可分割,任何与人民意志相左的意见都不容提出,在政治运作中遵从非黑即白的逻辑。同时,民粹主义者否认政治精英有代表人民利益的可能,更倾向于采用全民公决、直接投票的民主运作方式。(12)民粹主义并不必然与激进右翼相连,其与激进左翼势力的结合也相当普遍,(13)无论是左翼或是右翼均可以采取民粹路线来求得发展。当前欧洲五花八门的激进右翼势力主要指向一个核心意识形态,即本土主义(nativism),其主要表现为民族主义和排外主义(xenophobia)。(14)本土主义者认为国家必须排他性地由本国集团(nation group)组成,一切外来的非本国的人或者观念一律被视为对本国的威胁。(15)这也大体框定了当前欧洲激进右翼政党在竞选的政策纲领中反移民、反全球/欧洲一体化进程等核心诉求。 目前,学者们为厘清激进右翼势力在欧洲的发展,或展开国别研究、跟踪激进右翼势力在一国的来龙去脉,(16)或在欧洲范围内进行跨国比较、考察各国激进右翼势力发展状况的异同。(17)中国学者对欧洲极右翼政党的研究目前有相当一部分集中在这一层面,例如剖析各政党在欧洲议会中的表现、分析其意识形态、比较欧洲各国极右翼的不同状况。(18)部分欧洲本土学者对激进右翼的性别支持、(19)地方发展以及其对整个欧洲政党意识形态发展的影响等展开了深入描述,(20)但更多的研究则是将激进右翼势力视为变量,考察激进右翼势力给各国内政外交政策带来的冲击,(21)挖掘激进右翼势力发展壮大的背后动因。(22)其中,解释激进右翼缘何发展壮大是激进右翼研究的主流,其主要致力于考察两大维度:民众的需求(the demand-side explanations)与体制的供给(the supply-side explanations)。(23)前一类研究将民众对于激进右翼政党的支持大致归结为现代化、经济危机和文化冲击这三个不同层面导致的不满,后者则着重考察选举制度、政党与政党体系的结构、媒体给激进右翼政党带来的发展空间等议题。(24)较之于早期研究,当前涌现的激进右翼政党研究已经发展为欧洲政党政治的比较分析中的前沿部分。在过去十多年西方选举民主普遍遭遇发展瓶颈的大背景下,(25)激进右翼政党政治成为窥视西方国家社会结构变迁以及民主运作所遭遇挑战的重要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