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二战”以后台湾回归祖国在文化上经历的“去殖民化”过程,既往台湾地区不少论著曾有所论及,意见亦大体一致。但近三十年来,缘时势变迁,对之评价分歧渐多,一些新出的回忆录也观点各异。依据新发现或新理论,对历史事件展开重新研究和认识,本是学术常态。惟此种研究,仍须以尊重事实和理性为原则,方不致治丝益棼,而有助于辨明是非。本文之作,意即在此。 一、日据当局的殖民文化政策 甲午战后,台湾和澎湖列岛沦为日据殖民地达五十年之久。此五十年间,日本殖民当局在台湾推行的文化政策,核心战略便是千方百计磨灭中国文化印记,使之彻底同化于日本。其实施步骤,则经历了由前期的“渐进同化”到后期强推“皇民化”运动的过程。 日本之图谋霸占台湾,由来已久。幕末时期,其维新思想的先驱者吉田松阴便视急修武备、向周边扩张为强国要策,倡言“乘间夺加模(堪察加)、隩都加(鄂霍次克),谕琉球朝觐,会同比内诸侯,谴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之盛时,北割满洲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攻之形”①。甚至认为,日本在同西方俄美等列强交往中失去的利益,当以侵割“鲜(朝鲜)、满(中国东北)之土地来补偿”②。其弟子伊藤博文和山县有朋等在积极推动倒幕维新的同时,也念念不忘将之付诸实施。1887年,日本参谋部还为此制定了《征讨清国方略》,计划在1892年完成对外军事侵略的各项准备,主攻目标为朝鲜及中国辽东半岛、山东半岛、澎湖列岛、台湾和舟山群岛等地。而割取台湾,正是实现上述“大陆经略政策”迈出的第一步。 与之前西方列强远离本土到美洲和东方开拓殖民地的情形不同,日本的海外殖民主要是通过不断侵占周边国家的领土来实现的,由于这些地方紧临其本土,一旦得手,便直视为本国疆域的“自然延伸”。故其占据台湾后,首先考虑的便是如何尽快地将其完全固化为永久领土,只要能达此目的,对于岛上的居民,即使杀光驱尽也在所不惜。福泽谕吉在日军侵占台湾遭当地人抵抗时,便公开主张“消灭所有抵抗者,没收其地土属政府所有”,甚至“把台湾变成无人岛”,使之成为日本人的移住地③。据最保守的统计,1915年之前,日本殖民当局为树威和镇压民众反抗,以各种方式先后残杀台胞至少在16万人以上④。而从日本本土向台湾的移民与日俱增,至1942年,已达38.8万,占当时台湾总人口的6%⑤。 当杀戮和驱赶未能实现预定目标时,他们也未忘记采用一些怀柔手段,作出一点“亲善”的姿态,以图消弭民族反抗情绪。为安抚人心,首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上任伊始便假惺惺地表示,台湾已入帝国“新版图”,“从现在开始,须以爱育抚宇为主旨,使其沐浴皇恩,乐意归属我国”⑥。其时主持台湾教育的伊泽修二也看到:“我们虽然已用兵力征服了台湾,但是今后要想彻底征服台湾人的心,要使台湾千载万载永远成为日本的领土,关键在于,要对台湾人从内心深处予以同化,要做到这一点,非教育莫属。”⑦主张通过“同化教育”,逐步磨灭台胞对自己祖先、民族和文化传统的记忆,使之彻底归化日本。这一方针,虽然在实施过程中有过一些曲折和争议,后实成为整个日据时期殖民文化政策的基调。 与其整个侵华计划的制定和推进一样,日本当局在台湾施行的“同化”政策,也表现出惯有的老谋深算和精于设局特征。最初的工作,大抵集中在举办“芝山岩学堂”、国(日)语学校和传习所等机构,以推广日语教育,着眼于扫除与当地人沟通的障碍并储备师资。1896年起,逐渐转向“永久教育事业”的实施,即在台湾各地增设国(日)语学校,采用新式学堂知识教学、减免学费和毕业生就业从优等方式,吸引台人子弟入学,以取代和挤压民间原先通行的书房教育(其教学内容主要为中华传统文化)空间,欲用釜底抽薪之法,割断台湾下一代与本民族母语及传统的联系。 当然,这样做并不意味着日本当局已将殖民地人民视作自己的“子民”,在他们的心目中,台湾人终究是难以信任的被统治民族,必须严加防范。为此,他们不仅在全台建立起严密的警察和保甲监控网,威慑当地民众,颁布所谓“匪徒刑罚令”,滥用重刑,以嗜杀立威。此外,还在教育上推行“差别主义”。按照1898年台湾总督府公布的《台湾公学校令》,由地方设立公学校,教学目的主要是使台人熟习日语,养成日式国民性格。其时初等教育分三类施行,日本儿童进六年制的“小学校”,并另为之设两年制高等科;汉人子弟只能进四至六年制的“公学校”;高山族子弟则进三至四年制的“番人公学校”。在教学内容上,公学校每周日语课达二十多学时,其他知识性的课程则要较专收日本人的小学校减少一半,文理等科全在删削之例,“番人公学校”的程度更低。至于中等教育,原来仅有专供日人入学的两所总督府直属中学,后经台胞请愿并捐款,才在1915年建立起第一所招收当地人的台中“公立”中学校。 这种差别化的教育制度,直到1922年方在当地民众的抗议声中,通过“改正台湾教育令”宣布取消。但由于同时又规定初等教育阶段须“常用日语者”才能进入程度较高的“小学校”,故台湾学生进入“小学校”就读的人数仍然很少。至于中等学校以上的教育,台湾学生受到的实际限制就更多。当时录取新生,“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日本人所进的中学校,台湾学生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而台湾人所进的中学,日本人则不受任何比率上的限制”。在师范教育方面,日本当局出于钳制殖民地人民思想的需要,控制尤严,在1922年之前,“师范学校仅仅是日本人受教的场所,台湾人休想进入。新教育令公布以后,对于台湾人表面上已不加限制;但事实上,本省人仍很少能进入师范学校的本科或演习科(普通科毕业后再修习一年)”。能够进入高等学校接受教育者也十分稀少。据统计,“当时高等学府的学生百分之八十是日本人”⑧,这与日本人在台湾所占比重形成了极大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