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①的批判,散见于《否定辩证法》各个部分,但主要集中在第一部分,即“否定辩证法”与(海德格尔)本体论的关系中。从基本结构看,《否定辩证法》(1966)一书,除“前言”和“导论”、“笔记”和“概览”外,正文分为三个部分。其中,第一部分:与本体论的关系(本体论的需要、存在与生存);第二部分:否定辩证法——概念和范畴;第三部分:模型(自由——实践理性元批判;世界精神与自然历史——关于黑格尔的题外话;对形而上学的沉思)。在这里,我们不想(也不可能)对海德格尔哲学进行全面评价,也不想(同样没有可能)对阿多尔诺否定辩证法进行系统分析,只想围绕着Sein-Dasein-Existenz问题,具体分析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 我们首先阐述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的存在膜拜所做的批判;然后,讨论阿多尔诺从本体论的需要批判走向本体论的内在批判;最后,结合海德格尔关于“存在”(Sein)、“存在者”(Seiend)、“此在”(Dasein)、“生存”(Existenz)的理解,对阿多尔诺关于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所做的批判进行评析。 一、存在膜拜批判 在《否定辩证法》“第一部分:与本体论的关系”中,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主要归结为本体论的需要批判和本体论的内在批判。但在海德格尔那里,无论“本体论的需要”还是“本体论本身”,都是建立在“存在膜拜”基础之上的。因而,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的批判,是从存在膜拜批判开始的,这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膜拜,依赖于“存在”之功能性概念排挤实体性概念。阿多尔诺指出,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膜拜依赖于这个事实,即功能性概念总是不断地排挤实体性概念。②就是说,与传统形而上学将“存在”视为实体性概念不同,海德格尔将“存在”视为功能性概念,并自以为如此便可以摆脱旧本体论的束缚,进而克服传统形而上学的缺陷。 阿多尔诺不仅揭露了海德格尔对存在膜拜的“技巧”,而且讨论了海德格尔的新本体论与康德批判哲学之间的关系。阿多尔诺指出,在《纯粹理性批判》之“谬误推理”章中,康德批判了“经验灵魂之超验性”,即“定在”③一词的灵韵;在“反思概念的两重性”章中,康德又对直接求助于存在进行了批判。然而,海德格尔的新本体论既没有接受康德的这种批判,更没有通过反思进一步推进这种批判,反而认为这种批判属于理性主义意识,真正的思维被严苛的理性主义意识清洗掉了,就像在(异教环境中所沾染的污秽)经过洗礼被洗净了一样。不过,“为了拴住批判哲学,新本体论直接给它加上了本体论内容”。④ 尽管阿多尔诺批判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仍然具有非批判的肯定性,但同时也认为海德格尔从弘扬主体主义的康德那里读出了反主体主义的先验要素,并非没有合法性。 第二,海德格尔的“存在”是观念性的东西;“此在”等于主观性。我们知道,希腊语“存在”一词的模糊性,可以追溯到伊奥尼亚哲学家关于“质料”、“原则”、“纯粹本质”的未分性,这种未分性具有不被当作缺陷而被当作起源的优势。实际上,他们应该治疗“存在”概念的概念性伤痛、治疗思维与思维对象之间的分离。阿多尔诺说,海德格尔借助于作为超越了直接意向与间接意向、主体与客体的存在学说,避开了这个两难选择,就像他所断言的概念与存在者那样。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是一个最高的概念,也许存在概念具有超越所有概念性的特权。然而,人们凭借在“存在”一词中思考的要素,并不能够穷尽在抽象中获得的概念之所有标志。因为说“存在”,说出的并非“存在本身”,而是“存在”这个词。就是说,海德格尔主观上想避免意识哲学的主体主义,但客观上又陷入了生存哲学的主体主义。 因而,海德格尔关于“存在”的言说,是以胡塞尔的本质直观学说为前提的,尽管成熟时期的海德格尔不再提及这一点。根据现象学的说法,只有通过本质直观才能揭示海德格尔归于存在的结构,但海德格尔的“存在”,从表面上看似乎已经避开了主体与客体的两难选择,但实际上仍然是观念化本身产生的东西。就是说,在《存在与时间》中,“生存的东西”(existenzialia)是由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演变而来的,但海德格尔已经丢弃了胡塞尔守护着的合理性要素,而与柏格森的“直觉”更具有亲缘性。 阿多尔诺不仅将海德格尔的“存在”解释为“意向性”、“直觉”之类的观念性的东西,而且将作为特殊存在者的“此在”也解释为纯粹主观性。他指出,基础本体论不能随意地取消认识论。在作为通往本体论“王道”的此在中,即主观性学说中,偷偷复活了被本体论同情而遭到羞辱的古老的主观性询问。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本身必须有意义,因为存在作为被给予的语言学意义,与概念没有什么不同。“那种认为概念不是概念而应是直接的东西的说法,给语义学的意义罩上了本体论的尊严……存在哲学从中得到安慰。这是基础本体论吸引人的东西所在,远远超出了其理论内容。”⑤ 不过,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一词令人眼花缭乱,反而使得下述假设成为可能,即真正的存在被想象成对存在者的彻底脱离。这样,“存在”与“存在的意义”就是同一的,人们只需说明“存在”一词的意义,那就有了“存在本身”的意义。但在阿多尔诺看来,这个图式又不知不觉地撤销了海德格尔试图摆脱观念论的尝试,从而海德格尔的存在学说又回归为这样一种思维:存在所表达的所有东西,与纯粹思想没有什么不同。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