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雅大俗异质混成美学:传达“中国经验”的难度 由于中国文学与外部世界、外在力量的关联域从未被真正悬置、割裂或者放空,加之全球化语境下中国文学的镜像式想象加剧,中国当代作家一直以来盈盈于怀的“写什么”和“怎么写”在新世纪以来已经转换成“中国故事”的讲述问题,而这一问题的核心不妨表述为“中国经验”如何被文学化地传达,是如莫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般的磅礴恣肆,还是如余华《兄弟》式的混乱狂欢?是如阎连科《受活》《炸裂志》式的怪诞夸张,还是如张炜《刺猬歌》般的大雅大俗?究竟哪种文学叙述方式和审美表达最有力量,最能抵达“中国经验”的本质且揭示“中国故事”的真相?哪种方式能有效给出历史的横切面或者现实的复杂网状结构?哪种方式能准确想象当代中国在现代性建构过程中的“变形记”?无疑,“中国经验”的文学表现、处理和传达因其本质上的复杂性、悖论性具有相当难度,这不仅挑战着当代作家的艺术眼光和文学能力,而且挑战着这个时代的读者、研究者的阐释能力和价值评判。 新世纪以来,“中国经验”的方法论价值和意义愈来愈得到学界重视。陈晓明、张清华、孟繁华、贺绍俊、张柠等评论家、学者皆有文章对“中国经验”在当代文学中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自觉建构予以考察梳理,“中国经验”的本土性与世界性、现代性与传统性等两两相对的关系要素是考察的重点和焦点,由此衍生出对“中国经验”文学叙述之难度与可能的探讨,已经成为不容忽视的重要学术命题。对此,年青一代的评论家如霍俊明、黄平等亦撰文做了宏观或具体的呼应讨论。 本文以张炜发表于2007年的长篇小说《刺猬歌》为中心,细细触摸文本中词与物的褶皱缝隙,勉力探求“中国经验”文学叙述的艺术成长和精神印记。《刺猬歌》出版问世以来,评论界有过相互抵牾的两极评价,代表性的如陈思和激赏该作在艺术形式方面的自由探索,与同年出版的莫言的《生死疲劳》相比,皆可视为民间叙事形式的探索之作,前者比后者似乎走得更远;①《刺猬歌》还将民间性与世界性两大因素奇妙交融,使故事的讲述呈现出美学意义上的丰富性和独特魅力。②另外有评论者批评《刺猬歌》是艺术上的失败之作,张炜远离了他《古船》时期的现实主义描写,走向“凌空蹈虚”的“浪漫”或者“寓言”式的写作道路,以致艺术上的空洞苍白。③当代文学评论界对同一部长篇小说做出截然相反的两极评价,除了《刺猬歌》,最为集中的争论之作恐怕要算余华的《兄弟》了。综观围绕这两部小说的争论,关键点确乎是在“中国经验”如何准确传达的艺术建构问题上。当代文学的艺术成长过程,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全球化语境下中国文学完成自我认同的曲折过程,也显示了召唤新的文学阐释体系的焦虑与期待。“中国经验”的复杂性、悖论性和扭结性,促使当代作家必须重新锻造艺术眼光,在原有艺术积累上寻找恰当的艺术策略。与之相应,当代文学研究界必须彻底打破道德主义与功利主义评价至上,捆绑甚至扼杀艺术自由灵性之“旧法”,为文学阐释重新“立法”,构建有效贴切的理论话语来打通“中国经验”文学叙述的“任督二脉”,与当代文学一起凝练出自己的精、气、神。 那么,如果不能把握《刺猬歌》所蕴含的大雅大俗之异质混成美学及其包孕的艺术精神,也就无法领悟它对“中国经验”复杂性、扭结性的深刻反思和卓然超越。本文赞同诗人欧阳江河提出的“异质混成”这一原创性理论命名,本是关于当代诗歌意义与经验处理的一种写作观念,在他的自选集《谁去谁留·自序》④中首次提出,后又多次论及。评论家张清华对此曾做专门阐发,认为异质混成是指“面对现实经验的复杂性与异质混合性,诗歌写作无法维持单向度的抒情,而要强调思想与思辨上的奇崛复杂,特别是在语言上的异质混成”,⑤并且首次运用这一概念对当代文学的中国经验书写问题做了扎实有效的阐释论证。受其启发,本文借用和化用“异质混成”这一极富张力和生长性的艺术命题,力求阐释《刺猬歌》大雅大俗相混成的美学气质、艺术精神及相应的叙述策略。 所谓“大雅”,是指张炜在《刺猬歌》中运用雅正的书面语言(包括古典的与现代的),偕以典雅、优美的叙述腔调,形成优雅冲淡的美学气质;所谓“大俗”,是指他生动妙用民间语言和地方方言,辅以诙谐、野性的叙述腔调,形成俗白如话的美学气质。而这大雅之美与大俗之美作为审美的异质两极,在小说中各自的饱和度都很高,却能毫不冲撞地巧妙融合在一起,叙事与抒情在或热烈或柔情,或奔放或细腻的混沌一片中展开。大雅与大俗之间还杂糅了特殊的美学元素,即“以雅写俗”式的戏仿、诙谐带来的荒诞感、撕裂感。典型的例子,如小说第十七章《黄毛授课》一节,兽医黄毛高谈阔论貌似高雅深刻、半中半西的“性学说”,不过是经济利益驱动下的发财梦、情色梦的荒诞转喻;主要人物唐童俗气熏人、满口脏词却又常常故作高雅、乱用雅语的语言风格;以及某些具体物象、场面描写都共同形成了小说荒诞感、撕裂感的美学倾向。显然,张炜式的荒诞与莫言、余华、刘震云、阎连科、东西等当代作家们笔下传达出的荒诞或怪诞有显著不同的色调。余华《兄弟》中的荒诞、混乱美学指向了拉伯雷式的狂欢精神,而张炜内心却是以古典优雅为美的,所以他较少使用“以俗写俗”“以丑写丑”的美学修辞术,倾向于“以雅写俗”,大雅大俗异质混成之美奠定和构筑了《刺猬歌》浓郁而特别的美学色谱。笔触所到之处时而诗意蓬勃、自由率真,时而荒谬悲哀、笑泪可感,形成极耐咀嚼、品咂的丰富美感。亦可看到,由于当代“中国经验”的复杂多质,近一百多年的中国文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个时代的文学一样富有如此多维多向的美学质地,作家们的艺术个性也得以极大的张扬、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