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9)01-0081-07 当代作家探索人性、考察历史、反讽现实文化逻辑的叙事方法与风格各不相同。苏童一贯秉持个体意识浓烈的审美情结和叙事风格,以抒情的文笔、回忆的视角与超越性的立场,在对残酷青春和成年男女浮世绘的虚构中凸显人心的彻骨幽暗及其悲剧宿命。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从《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罂粟之家》、《妻妾成群》、《米》、《红粉》到《我的帝王生涯》、《刺青时代》、《蛇为什么会飞》、《碧奴》、《河岸》、《黄雀记》等,苏童用近三百万文字构筑了庞大的纸上王国。这些大多打着“枫杨树”、“香椿树街”、“城北地带”精神烙印的短篇、中篇或者长篇小说,与其《河流的秘密》等散文创作一起,千姿百态、穷形尽相地点染演绎、烘托勾连、放大整理着叙事者内心世界的零光片羽、喜怒悲欢,讲述着发生在潮湿阴暗、青苔和藤状植物过度繁茂、河水载着欲望的污垢流来流去的“堕落的南方”的故事,故事中那些真实又变形,既有血有肉又有某种抽象特质,既有个性相互之间又有着某种内在同一性甚至是叙事者的某一个精神分身的少男少女,及其成年后在各种社会文化历史关系中呈现的非理性糜烂化形象,通过叙事者穿透意识形态各种神话“绳索”的虚构镜头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他们被侮辱损害或者侮辱损害他人或者自我放逐相互隔膜的身形在跳跃挣扎间仿佛穿越了时空幕布,试图挣脱束在身上的牵绳,宛如嵌在某种叙事原型中渴望摆脱悲剧宿命的皮影,时而聒噪时而无语地演绎重复叠加着个体的欲望、痛苦与恐惧,在对现实和历史的本质性因素进行深刻揭示的同时,更呈现出深切的象征意义和独特的审美意蕴;既为读者还原了个体和历史混沌蒙昧延展的生存情状,又在自由建构南方叙事的精神求索中展现出写作的终极意义。 一、“刺青时代”:铭刻疼痛与恐惧 逝者如斯,生如朝露,时间的流水奔涌不息。对于现代个体而言,从依附性的存在到精神性自我的确立,期间必然经历的伤痕累累、不堪回首的打磨过程往往被“三成”(成人、成长、成功)现实文化逻辑和理性话语忽略、压抑、转换,所谓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哪怕万千思绪在过去、现在、将来之间回旋、纠缠、流淌。苏童的审美目光却总是穿过权力话语的藩篱,固执地投向旭日初升的人生之晨,寻找、描摹、敞开那喜欢站在城北地带河边桥头的少年的自由梦想、萌动情欲及其破灭或被毁灭的情状。他们和天上的飞鸟、河里的游鱼、地上的草木一样,一茬茬从香椿树街上顽强鲜活地冒出来,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和“我”一样热血奔涌、渴望出头、充满幻梦。然而在满目喧嚣的自然丛林和滚滚奔腾的历史车轮撕掉碾压的时光之路上,在以个体精神对抗承袭着历史基因的强大文化逻辑的人生途路中,他们对于爱、性、权力、暴力等的诉求虽然蠢蠢欲动不可抑止,却又极为脆弱、不堪一击更不值一提,像一朵朵被挤压、染色、玷污又渴望在空中飞行的棉花:“水里的棉花在风中发出了类似呜咽的声音”,“它们湿漉漉地堆在箩筐里,在波动中不断改变形状,远看就像一些垂死的牲灵”,“在午后的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这是血的颜色。棉花是最洁白、“最柔软”的物质,也最易被污染、变形,宛如那个沿着铁路一路向南,渴望“到达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到达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的逃灾少年书来临死前被火车撞飞的身体(《我的棉花,我的家园》)。瞬间芳华、转眼飘零,珠珠、涵丽、豁子、李蛮、毛头、丹玉、蕾……这些曾经和“我”同呼共吸香椿树街潮湿空气乃至点燃我青春迷梦的年轻生命,仿佛书来眼中的棉花,又似“我”眼中“长在朽木的根部”迅速衰老肥胖的“蘑菇”(《杂货店》),眼见它盛开,眼见它飘零,眼见它腐烂。他们和他们的故事,与透过临街或者傍河的窗子便可以窥见的香椿树街“家家户户挂在檐下的腊肉、晾晒的衣服”(《舒家兄弟》),以及河水中飘荡的枯败的水草落叶一样,融进了南方日常生活的底色。 作为现代个体生存空间的演绎舞台,香椿树街的日常生活在欲望/理性、个人/社会、男性/女性、自我/他者等等多维对立纠缠的矛盾中展开。从小失去母亲又不得父亲疼爱的小拐,在和哥哥天平等人玩铁路“钉铜”的游戏时断了一条腿,一瘸一拐的他渴望关爱更幻想报仇,试图用刺青的痛感和“野猪帮”的野蛮武力宣告对这个世界的统领权,却被别人在额头刺上了“孬种”二字,从而郁郁寡欢,成为一个“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刺青时代》);作为小拐唯一的朋友,“我”和多数男孩一样崇拜着好汉,想剃一个像好汉豁子那样的板刷头,可恰在剃头时发现豁子轻而易举就被屹立在桥头的挑战者刺中掉到河里。走在路上也才知道,剃头匠给“我”剃的也不是板刷头,而是光头(《午后故事》);除了当好汉,“我”小时候还渴望上台跳舞,段老师让“我”和李小果竞争,眼看好梦成真时老师却突然死了,“我这辈子尝到的第一回失落感就是这时候”,“我”哭了。其实想想上台又怎样呢?清新脱俗的小女孩赵文燕因为紧张还是犯了老毛病,在台上当众尿了裤子(《伤心的舞蹈》)。和赵文燕一样,小媛和珠珠也是别人眼中“天使般美丽”的女孩,经常肩并肩走过香椿树街。春暖花开的某一天这友谊轻而易举就被打破了,小媛成了别人口中有狐臭的女人,珠珠的母亲是妓女的秘密也被挖出。后来小媛去了遥远的北方农场插队,再回香椿树街已经是五年以后的事了,从前那个“又细又高,眉目温婉清秀”的小媛好似换了一个人,“她的以洁白如雪著称的脸在五年以后变得黝黑而粗糙,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摇晃着肩膀”。久别重逢的两个女人在故乡的桥上狭路相逢,珠珠主动示好,小媛则淡淡地笑着摸了摸她的腋下说,“我有狐臭,而你像天使一样美丽。你知道吗?你现在又白又丰满,你像天使一样美丽”(《像天使一样美丽》)。还有比这看似赞美的咒语更灵验的,那就是香椿树街红旗小学的袁老师的目光,她透过天生丽质、高雅大方的外表,一眼认定新来的美丽的倪老师是狐狸,后来她真的看见倪老师被带走的那晚,一只白狐穿越了学校(《狐狸》)。 春风绿江南,春江绿如天。但香椿树街的春天却是残忍冷漠的,它毫不留情地在小媛们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擦痕,那些擦痕难以磨灭,人生人死大凡与此相关”(《一无所获》)。在正午刺眼的太阳升起之前,在风丝雨帘摇曳、鸟叼虫抓兽咬或者自我放纵堕落之前,相较于成人世界,萌芽时期的个体梦想之光格外晶莹、格外热情亦格外纯粹。因之他们的创伤和毁灭也格外深切、格外脆弱:七岁的女孩小珠跟着男孩子在铁路上玩游戏,转眼被疾驰而来的火车撞飞,“她的声音在一刹那间就被庞大坚硬的火车撞碎了”(《沿铁路行走一公里》);小年轻毛头和自己喜欢的女孩丹玉恋爱了,不久便双双殉情(《桑园留念》);香椿树街的花朵“蕾”美艳一时,匆匆嫁人怀孕后迅速衰老肥胖,出轨后被丈夫砍杀(《杂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