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对自己的白话文学观的提出过程有众多讲述,他所谓“逼上梁山”的发生观强调了外在因素对白话文学观的重要性,而相对忽略了自身语言实践中积淀的有关汉语表达的经验。胡适自己的讲述以及后来诸多学者的论述,大多以从观念到观念的方式探讨胡适文学观的形成,而缺少对他早期语言实践的整体把握。如果以胡适1917年美国留学后回国为界,则可以从“听”“说”“写”“译”四种方式描述他回国之前的语言实践①。就一个人学习语言与写作的过程而言,即就历史发展而言,“听”“说”在前,“写”其次,“译”最后。到了某个时期,这四种形式中某几种或全部形式可以同时存在,同时进行。这样由历时性发展而达到共时性存在。胡适也不例外。就这四者的内在逻辑关系而言,“写”是中心,是根本。因为20世纪早已经不是文学口传的时代,而是进入了印刷媒体的书写时代。文学需要用语言文字的书面形式呈现。“听”和“说”是“写”的辅助性两翼。“听”能为“写”吸收语言的多样形式。“说”,尤其是演说,一般有写好的底本讲稿。演说的底本讲稿要符合“演说”的要求,也会修正底本讲稿的某些表达。“译”是“写”的横向跨越性的实验。胡适把所译的诗歌《关不住了》作为他新诗成立的纪元,可见“译”乃是“写”的一种方式,是“写”的延伸与发展②。因此,“听”“说”“写”“译”的布局,既能体现它们由历时性到共时性存在的形态,又能体现出从基础到中心、再到横跨发展的事理逻辑形态。这对描述胡适早期的语言实践而言,也许不是最完美的框架,但不失为一种可以操作的合理框架。胡适晚清民初的文学实践,具体说来,“听”指“听戏观剧”,即听戏观剧带来对戏剧说白的新的理解;“说”主要指演讲,即英文演说和中文演说产生出对口语体表达的认同;“写”包括《竞业旬报》时期写作白话文以操练明清白话、写作文言诗词以考量文言韵文的适用性以及创作英语诗歌以试验非母语语言表达现代体验的限度;“译”指翻译,即翻译外国诗歌与小说以敲打汉语的韧性。 一 听戏观剧:以“说白”改良戏剧 胡适曾经回忆:“我的国语大半是在上海学校里学的,一小半是白话小说教我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在上海戏园里听得来的。”③胡适不仅在上海喜欢看戏,而且在美国也经常阅读和观看戏剧。将他的留学日记中关于阅读和观看戏剧的部分记载整理如下: 1911年2月27日,开始读莎士比亚《亨利四世》(Henry IV)。 3月11日,读《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17日记背诵其中的《窥艳》一节。 3月29日,读莎士比亚《无事生非》(Much Ado)。 3月30日,读《哈姆雷特》(Hamlet)。 3月31日,观看大学生演出《无事生非》。 4月20日,读果戈里的《警察总监》(Inspector-General),21日观看其剧的演出。 8月29日,读《李尔王》(King Lear)。 8月30日,读莎士比亚《暴风雨》(The Tempest)。 8月31日,读《麦克白》(Macbeth)。 1912年9月25日,观看南君夫妇出演《哈姆雷特》。 1914年2月3日,观白里而(Brieux)的戏剧《梅毒》(Damaged Goods)。 6月15日,观看萧伯纳的讽刺剧《You Never Can Tell》。 7月30日,读瑞典戏剧巨子施吞堡(Stringberg)的短剧《线索》(The Link)。 7月31日,读《梦剧》(The Dream Play)。 胡适观《哈姆雷特》后对于剧中独白有一段分析: 王子之人格全在独语时见之。剧中无人自语,谓之独语(Soliloquy),颇似吾国之自白,尤似近日新剧中小连生诸人之演说,但西方之独语声容都周到,不如吾国自白之冗长可厌耳。……吾国旧剧自白姓名籍贯,生平职业,最为陋套,以其失真也。吾国之唱剧亦最无理。即如《空城计》,岂有兵临城下尚缓步高唱之理?……又如《桃花扇》,使近人以说白改演之,当更动人。又如,新剧中之《明末遗恨》,使多用唱本,则决不如说白之逼真动人也。④ 胡适以《哈姆雷特》的“独语”与中国古典戏剧中的“自白”类比,不过他批判“自白”之“冗长可厌”,“唱”词非常无理。理想的戏剧语言是“说白”,并且“世界各国之戏剧都已由诗体变为说白体”⑤。因此他所说的“说白”即指西方戏剧中的“独语”与“对话”,没有“自白”的冗长可厌,没有中国戏剧唱词的失真可笑。他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中认为只有把中国戏剧中的“乐曲”“乐歌”“脸谱”等“遗形物”统统淘汰,方才有“纯粹戏剧出世”⑥。这种“纯粹戏剧”怎样才能问世?那就必须采用他所说的“说白”语言。“说白”语言接近于自然状态。这点与王国维评元杂剧中语言特征为“自然”有暗通之处。五四时期的傅斯年在《戏剧改良各面观》中说得非常清楚:“凡做戏文,总要本色,说出来的话,不能变成了做戏人的话,也不能变成唱戏人的话,须要恰是戏中人的话。”⑦“本色”即是“戏中人的话”,与胡适追求的“逼真”和王国维赞赏的“自然”一致。胡适因“听”戏与“看”话剧而获得的“说白”语言观,成为他白话观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