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是一位现实感极强的当代著名作家。他曾这样自述:“我不会写历史演义的故事,也写不出未来的科学幻想,那样的小说属于别人去写,我的情结终在现当代。……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①除了在二十二万字的小说《老生》的前半段中,有过关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历史生活”的部分描写之外,其重要作品,如《浮躁》《废都》《秦腔》《古炉》《带灯》《极花》等,都是他同时代生活的反映。 然而,他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山本》②,在其五十万字的巨大篇幅中,全部反映的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生活。这颇让人有些意外与惊奇。面对全然不同的表现领域,这次贾平凹准备了怎样的笔墨?他的艺术手法会出现新的变化吗? 细细想来,《山本》还真的呈现出别样的风采,创造出新的艺术世界。 《山本》反映的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山区冯玉祥的军队、共产党游击队、保安队、逛山和刀客等多种武装势力相互缠斗的故事。小说一开头,作者就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③这十三年,按照小说中的描写,应该是20年代中期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前。 这一段历史,距离作者的出生尚早,并不可能出现“交集”。不过,作者与其却有着极为密切、深厚的联系: 在我的户口本上,写着生于陕西丹凤县的棣花镇东街村,其实我是生在距东街村二十五里外的金盆村。金盆村大,1952年驻扎了解放军一个团,这是由陕南游击队刚刚整编的军队,团长是我的姨夫,团部就设在村中一户李姓地主的大院里。是姨把她的挺着大肚子的妹妹接去也住在团部,十几天后,天降大雨我就降生了。……所以在我的幼年,听得最多的故事,一是关于陕南游击队的,二是关于土改的。④ 如此说来,我们真可恍然大悟于《山本》中对秦岭游击队、保安队等各派武装描写时的熟稔与真切。它绝非是作者的凭空想象、面壁虚构,而是大都来自幼年极为兴奋与有趣的成人叙述与口耳相传。这应该是《山本》成型的第一方面的原因。——顺便说一下的是,关于土改生活的描写在贾平凹的作品中尚未得到充分的表现,对此,读者有理由充满期待。 第二个方面的原因,是少年时与逛山、刀客们的直接接触与了解。 幼年时在陕西游击队驻地生活与居住的那段经历,使作者对那段历史充满好奇与神秘之感。而到了少年时代,特殊的成长环境与机缘,却还使他具有了更多的与游击队员、“匪徒”一起共同生活、劳动的机会,真正走进了他们的内心。他生活在秦岭山区,村中就有不少由从前的逛山、刀客转变而成的农民。而更重要的是,贾平凹十三岁时刚从小学毕业到十五里外去上初中,没多久学校停课了,只好辍学务农。这时,他尚未成年,生产队将他编在老年组、妇女组中劳动。在这时,他一次次听闻到“逛山”们的传奇经历与自吹自擂—— 一个割麦后的夏夜,一群扬过了场的“逛山”,吃饱了洋芋拌汤,骂走了婆娘女子,拉一张席到河堤,赤身裸体躺下讲的。讲得很多,有革命的,也有神鬼的,阴阳颠倒,现实和梦境混合,少不得都以“金黄色”故事作头作尾;人人逞能,直到七斗横斜,堆在场上的麦粒也无心去看守……后来,“逛山”们排说完了,七倒八歪鼾声如雷,我溜回老屋,青灯下把故事笔记了。⑤ 在贾平凹老家,人们习惯将能人、怪人、不安分守己者,称之为“逛山”。他们生性胆大,见识多,善言词,每人肚子里都有一本书。在少年贾平凹眼中,他们一个个神鬼莫测、手眼通天,令他既兴奋又好奇。当很多年以后,贾平凹已在西安城工作,偶然返乡遇见一位“逛山”的葬礼时,他仍情不自禁回忆起年少时与“逛山”在一起生活时的情景: 遥远的初为人的年月,亡者与我的见面总是抓住我的生殖器,手粗糙如树皮,你是怎样地哭,他依然在问你要不要媳妇。稍大了,踏着熟烫的牛粪跟了他和牛去坡田,他提着犁把吼叫着你去整理绊住了的曳绳,牛蹄乱蹬,你不敢近去,牛就被骂过一个晌午,你也被骂上一个晌午,收工了,立在你家门口当着父母的面还要骂。⑥ 那应该是贾平凹穿开裆裤的时候吧?当这位“逛山”用粗糙的大手握住他的生殖器的时候,尽管他是那样的不情愿,然而他每次总是逃脱不了“逛山”的“魔掌”。在许许多多的“逛山”身上,作者深深地感到:“他们其中有许多可恨可笑可爱处,有许多真实的荒诞的暴戾的艳丽的事,令我对历史有诸多回味,添诸多生存意味。”⑦这种由“逛山”的人生故事而引发的对历史和人生的诸多回味,其实正是作者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山本》的最初动力之一。他忘不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逛山”人物,也着实为这些人物所吸引,所迷恋。 第三个方面的原因,是作者在从事文学创作以后,尤其是在1980年前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有意识地在秦岭地区进行文化考察与田野调查。 当时《满月儿》刚获得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写作的热情很高。在考虑到自己未来的文学发展时,他觉得一个作家不能做流寇主义,要有自己的根据地,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所谓根深才能叶茂。于是,“1980年前后我就回故乡商州了,跑了所有的县,陆续写了商州系列作品。在散文方面,主要是《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和《商州再录》。当时,也写了一个长篇《商州》和一些中短篇小说”。后来,“我差不多有了自觉意识,又集中回了商州几次,几乎走遍了商州大部分镇落”⑧。当时贾平凹主要感兴趣的仍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农村联产承包制所产生的效果,以及在这场农村大变革中古老乡村的裂变、转型与迷惘。在《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和《腊月正月》等小说作品中,清晰地留下了贾平凹这时在商州考察与思考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