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孕育《应物兄》的最初一粒种子就是,某日,李洱忽然想知道:假如人到中年的贾宝玉,来到21世纪将会遭遇到什么? 当然,这只是个灵感的契机。至于这粒种子落在哪里,如何破土,怎样生长,招什么风,唤什么雨,最后又变成什么样子,其实是由不得那最初一念的。但好种子就是好种子,无论休眠期长短,无论要抵御多少风险和不良条件,作品的系统发育和繁殖过程,其实从一开始就被这粒种子的生命特性预定了。 一晃,十三年过去。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披阅增删,攥在手里的文字都快捏出水来了吧,修改仍是没完没了。河南人的格言,馒头不熟不揭锅。直到2018年11月底,在截稿的最后一刻,这部百万言左右的长篇小说才陆陆续续吐完,隔一阵吐一段,吐一段隔一阵,一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样子。 在今天,以无限的耐心对抗这速度的时代,算不算一种激进的写作? 自《花腔》(2001)《石榴树上结樱桃》(2004)之后,李洱忙工作,忙孩子,忙着替人做嫁衣,忙着组织和参与各类文学活动,几乎没有发表过一篇小说。作为一个在海内外颇具声名的作家,正值盛年,又处在文学圈的漩涡里。这个人承受了多少难产的焦虑和被嘲笑的尴尬?我们不知道。一边在日常消耗里谈笑风生,一边默默运斤,吐丝结茧,他是如何应对外在的压力和自我的分裂的?我们也不知道。 现在,李洱在憋一个“大炮仗”的风闻终于变成了事实。一部被坊间传说了多年,但谁也不知道葫芦里究竟装了什么药的作品,忽然摆在了读者的面前。还有人愿意读这么长的小说吗?文学界将如何评价《应物兄》?不免令人好奇。至于我,一开始,还真有点蒙,有点读不进去。一旦进入了,便不时地发笑,然而笑着,笑着,却已身陷八卦阵中。半部读罢,惊叹珠玉满盘。二度拿起,始觉五味杂陈,悲从中来。待下半部陆续寄到,再连起来细细品味,我终于敢确认,自己当真是遇到一部奇书了。 李洱兄啊,“你没有亏欠这支笔”! 一、在时空一体的当下 回头检视,发现刚开始读不进去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急性病遇上了慢郎中,快节奏的生活、阅读方式与细嚼慢咽犯冲;二是习惯成自然,被跌宕起伏、悬念丛生但可以迅速把握的故事惯坏了,乍一碰到这种完全吃不准走势的小说,难免会发蒙。 《应物兄》共四章,凡一百零二节。故事框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按传统文章的起、承、转、合,四句话便可以概括:第一章,济州大学拟引进海外儒学大师程济世,筹建儒学研究院,此事由程大师的访问学者、本校教授应物兄具体联络操办;第二章,趁程济世到北京讲学,栾副省长、葛校长、应物兄一行赴京拜会,双方洽谈成功,起院名为“太和”,院址就定在程济世儿时居住过的仁德路程家大院;第三章,被称为子贡的美国GC集团老总奉程先生之命到济州查勘、投资,济大“寻访仁德路课题小组”确址,工程上马,各种力量往研究院塞人,应物兄被边缘化;第四章,研究院建筑落成,地址却选错了,而程先生还没有来,应物兄则遭遇车祸,生死不明。 为何虚构出一所济州大学?盖因李洱的老家就在河南济源。不要小瞧这个济源,寓言《愚公移山》里的王屋山就坐落在这里。王屋山又是济水的发源地,而济水乃古代著名的“四渎”之一。“渎”特指能独立入海的河流,以此,济水曾与长江、黄河、淮河并称,所谓“江河淮济”。济水与黄河交错,过黄而不染,默默转入地下,一路清澈而去,故历来被称为君子之象征。济源即济水之源,山东济南、济宁、济阳,都因济水而得名。济水流域多仰韶、大汶口、龙山文化遗址,布满中原先民的足迹。借熟悉的、有着深厚华夏文明渊源的故乡想象一所大学,想象这所大学在21世纪可能发生的事情,的确很有诱惑力。 问题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何以需要百万言来讲述?那么多的篇幅、文字将用到哪儿去呢?很显然,儒学研究院的故事只是一个过道,一个壳子,作者的心思和注意力根本没放在这儿。那么,小说的重心在哪里?且让我们以小说的时间问题为起点,一步步予以探寻,希望答案可以逐步明朗。 小说的故事时间不详。读者只能从某些边缘因素作出揣测。书中讲应物兄二十多年前一篇读《美的历程》的文字被贴到了网上,我们已知李泽厚这本书的初版时间是1981年;有一笔提到海昏侯墓葬,汉废帝海昏侯刘贺墓的发掘时间是2011年;书中广场舞大妈热衷的流行歌曲《小苹果》则发布于2014年。小说第一章有一节叫“春天从镜湖开始”,到第四章后面已大雪飞舞。通过诸如此类的蛛丝马迹,大致可以推断:从春到冬,故事时间最终被设置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某一年内。考虑到这部小说写了十三年(即从2005年开始动笔),加上不断地推翻,改写,又可以认为,故事的发生时间与作者的写作时间基本是同步的。这就是说,李洱必须眼睁睁地盯着瞬息万变的“当下”,不断想象着“以后”,回忆和筛选着“过去”,并将其编织、缝入流动的“现在”。而这样摇曳、动荡的内时间意识,将注定这部小说是难以终结的,是永远也写不完的。由于“以后”在不断涌入,“过去”在不断发酵,“当下”的摊子会越铺越大,写作的周期将越拉越长,一切事物自行跳将出来,纷纷扬扬,根本无法预测也难以按条理作出归拢。 这正是考验结构化能力的时刻。也是孤注一掷的时刻。显然,所有人为的、定向的线性预设,哪怕是双线的、多线交织的叙述,都不能体现“当下”时间感知的真实性。因为这个“当下”,是急剧变幻的当下,是将稍纵即逝的事物定格于文字的当下,也是时空一体的当下,在写作过程中,它必须有能力把“将来”和“过去”同时摄入“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