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以来,高晓声创作主要被置于与鲁迅或赵树理的对比中进行阐释,由此确定其文学史地位①。从描写农民精神创伤并揭示其现实根源的犀利叙述看,高晓声小说确有几分“鲁迅风”;其秉持良知从常识出发揭露“三农”问题,刻画生动的农民形象,则有点像赵树理。然而,高晓声还拥有一个极为独特的精神面向:五四新文化所否定的家族宗法伦理,社会主义革命作为“封建残余”被扫除的传统习俗,长期潜隐在乡俗民风中的仁义礼智信等“旧观念”,顺应自然、不悖天理、注重亲情的生命哲学,在高晓声作品中,往往被视为善与美来呈现,这使其乡土叙述呈现出一种既独立于五四启蒙,又对立于“破旧立新”革命伦理的立场与倾向。在这样的价值体系中,陈奂生的“保守”“狭隘”和“小生产者落后意识”,未必就是“国民劣根性”,一定程度上却是与“唯利是图”“小人喻于利”等对立的仁义与忠厚。 1991年“陈奂生系列”后三篇发表后②,陈思和认为高晓声改变了创作“思路”③,王尧则指出陈奂生“精神世界还有另一根绳索在操纵他”④。联系高晓声后期创作,包括长篇小说《青天在上》及一系列回忆故乡的散文,不难发现高晓声通过陈奂生形象所表达的文化认同,即对乡土社会“古风”的肯定,贯穿了其1979年以来的创作;只是在后期创作中,这个倾向表现得更为明确和充分罢了。 《青天在上》是高晓声的自传性长篇小说,以其与前妻邹主平的爱情故事为原型⑤。1955年高与邹在结核疗养院结识并相恋,1957年高被打成“右派”后二人结婚,不久邹随高迁居乡下,经历了“大跃进”,病逝于大饥荒。这段生活总共一年多,既是高晓声个人生命体验中异常凄美并留下终身创伤的一段,也是“大跃进”和大饥荒历史的一个缩影。《青天在上》改变了高晓声一向为农民“代言”的叙述姿态,叙述者、隐含作者与主人公有较大重叠。无论从题材还是体裁看,它在高晓声创作中都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该小说出版后却未能引起足够关注,迄今只有钱中文一篇专论⑥。王彬彬认为主要原因是高晓声对历史真实“包包扎扎”(掩饰),书中自然美描写喧宾夺主,稀释了历史苦难⑦。本文的论述,便从这里出发。 一 遣返回乡:惩戒或避难 新时期之初,高晓声因写出李顺大、陈奂生两个人物形象而令“文坛倾倒”之际⑧,也写过具自传色彩的知识分子题材作品,如短篇小说《系心带》,不过数量极少,基本被“陈奂生”形象淹没。《系心带》写获得平反的“右派”李稼夫返城之际在乡村汽车站的一段感受,伤怀之中,感念质朴善良的人们在其被排斥被侮辱岁月中所给予的善意和温暖。那个时期,以写“右派”和知识分子受难而引人瞩目的小说家,有张贤亮、从维熙、李国文、鲁彦周、陆文夫等,比较起来,高晓声这篇随笔式小说实在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当《青天在上》问世,我们发现,《系心带》抒发的深挚感情,在《青天在上》中依托于大量生活细节的描写而得到完整深切的表现。《青天在上》旨在悼亡⑨,却表达了作者与故乡不可分割的骨肉感情,成为其小说中唯一完整的自叙传。 1958年3月,高晓声被江苏省文联正式宣布“右派分子”处理决定,遣返故乡劳动改造。他的故乡在武进县郑陆镇一个叫董墅的村庄,位于长江三角洲冲击平原腹地,河道纵横,土地肥沃,是典型的鱼米之乡,也是高晓声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乐园,河浜湖畔,捞鱼捕虾摸蚌捡螺,其乐无穷,家乡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绝顶的美丽”⑩。高晓声家耕读为生,是董墅唯一有藏书的人家,父亲高崖青念过大学,通晓外文,1948年曾当选武进县参议员,高晓声亦念书至大学。尽管父子二人在新中国成立后接连栽跟头(高崖青1950年在镇反运动中获刑5年),但在淳朴乡间,人们对当地这户唯一的书香人家依然敬重,这使高晓声遭发配还乡后,处境并不坏。他在自传中写道:“当了右派要发配去劳动改造,我身患肺结核,劳动这一关很像鬼门关,幸亏本单位的领导还能体恤我,让我回家乡劳动,如果病倒了,可以有家人照应,免得无人理睬。这真算是放我一条生路。”(11)高晓声遣返后,乡亲给予他的是包容和善待,这使《青天在上》的叙述,脱离了一般同类题材小说的受难主题,反而有些许归隐遁世的意味。 小说开头写主人公陈文清被省文联扫地出门时的孤立情形,在那个时代可谓普遍:奉命押解陈文清回乡的机关秘书许源,与他同一年参加工作,“在一起相处了七八年,一向来也可算得是彼此信得过的老朋友”,然而自“陈文清倒霉伊始,许源就没有同他说过话,进过他的卧室,界限划得清清爽爽”;这次“他来带陈文清,也没有跨进陈文清的卧室,好象那一条门槛,就是楚河汉界”(12)。在回乡的班车上,陈文清又目睹了当地民众对“四类分子”家属的冷漠与歧视。然而回到家乡,情形与他预期的完全两样—— 老一辈的人,亲眼看着他长大,抱过他,逗过他,打过他的屁股,摸过他的小鸟。同一辈的人,都是他的拖鼻涕朋友,不止一次互相打破过头,也不止一次交换过颈脖子,是一伙知己知彼的狗脸亲家公……至于大队小队的干部,也都是本乡本土人,他们对于文清,都有乡谊族情,脑子也不及机关干部灵巧……尽着眼于鸡毛蒜皮,看到文清还领工资,还有公费医疗,就觉得待遇比自己还高得多。(13) 回乡后,按规定陈文清必须向群众讲清楚自己的问题,并在公社开大会时与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一起(反右后,合称“五类分子”)集中批斗或陪斗,接受干部像对“一群猪狗吆喝”似的训话。但在故乡柳湾村,阶级斗争的浓度却因“乡愚”而被大大稀释,陈文清并未受到歧视,更未遭受肉体折磨。生产队长姚祥金,从不派文清重活,一开始就对他说:“反正你身体不好,做不动就歇。劳动改造又不是要你的命,硬拼做什么?不要傻。家乡人尽管不懂政策,这点情分还是有的。”(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