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澳大利亚学者安迪·贝奈特(Andy Bennett)曾创造性地使用“文化的节日化”(the festivalization of culture)来阐释当代文化的发展趋势,虽不免夸大之嫌,但节日业已成为大众文化在时间序列上的重要依托,这是毋庸置疑的。正如他在书中所指出的那样:“20世纪90年代以来,各大洲不仅见证了节日数量的激增,且无论节日类型的多样化,还是本土与全球范围内节日参与者的多样化,都已成为这个时代重要的文化表征。”①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国内节日由百年低潮跨入快速发展时期的事实,也恰好佐证了这一点。有两项相关研究就分别显示:截至2009年底,我国节庆活动总量已逾8000个②;到了2013年,仅新兴节庆活动就增加至7000多个,占总量的70%③。 然而,文化节日的兴起是否必然带来节日的复兴呢?依照法国节日研究专家奥祖夫的看法,简单增加节日的数量或丰富庆祝的形式不但不足以达到人们的预期,而且极有可能适得其反④。德波甚至悲观地认为:“这个时代基本上将自己的时间自我展示为各种节日活动的匆忙回归,其实它也是一个没有节日的时代。”⑤归根结蒂,现代社会不加节制地将各种外在目的加诸于节日,从而使其逐渐沦为一个空乏的载体。那么,抛开这些目的,节日自身的意义和价值究竟为何呢?这正是本文要回答的问题。 一、理解节日的基本思路 节日是人类古老的文明传统。尽管系统的节日理论研究不多,但长久以来也未曾被忽视。比如,歌德在《意大利游记》中就阐发了节日快乐的获得与社会经济结构变迁之间的相关性;荷尔德林(
)在其有关节日的诗歌中强调了神圣的重要性;巴赫金与特纳(Turner)将节庆活动的顺利开展归因于各类象征手法,等等。其中一项基本共识是,节日之所以重要,关键在于它是人类的“自由活动”。 不可否认,文化研究界借由自由活动阐发节日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古希腊哲学传统的启发。比如柏拉图的《斐德罗篇》《法律篇》《斐莱布篇》,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克伦理学》等等,都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谈话内容。在他们看来,节日唯有作为一种自由活动时才具有了非凡的意义;而自由活动正是人类实现幸福,获得“理智快乐”的主要途径。 首先,幸福与生存因缺少闲暇而彼此矛盾。《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卷曾指出,幸福在于合德性的活动,而合于最好德性(神的德性)的实现活动就是沉思。但是,沉思除了其所思考的问题外并不产生任何东西。为了获得幸福所需的一系列外在的东西,比如健康的身体、事物和其他照料,人还需要投入到各类实践活动(“奴隶的工作”)中。然而,由于这些实践活动并非因自身之故而被欲求,且无不指向某种其他的目的,所以不能提供沉思所需的闲暇;即便是所有的实践活动中最为高尚和伟大的政治与战争,也都没有闲暇⑥。如此一来,幸福与生存就对立了起来。其次,自由活动是闲暇的创造者。囿于生存的压力和人性的贪婪,“奴隶的工作”逐渐成为人类社会的日常,并大大限缩了沉思所需的闲暇。而以娱乐、放松、无目的的玩耍为主要特征的自由活动,一方面可以通过某种充满欢乐的形式把人从对外界的欲求中吸引过去,另一方面其本身并不带有任何目的性,进而也就成为了闲暇的创造者和沉思的主要场所。再次,自由活动是获取“理智快乐”的途径。在柏拉图看来,“快乐不是第一位的”,只有由思想、理智、记忆所引发的“理智快乐”才是值得追求的⑦。从中可以发现,自由活动虽然具有快乐的外在特征,但这并非其有别于实践活动的关键。自由活动的特殊意义实际上仍然与沉思相关,即思想、理智、记忆发生的前提条件是沉思,而沉思发生的主要场所是自由活动,进而,自由活动也就与理智快乐的获得联系起来并被赋予幸福的含义。此外,鉴于沉思实际上缺少独立发生的条件,所以古希腊人认为,只有这种目的与意义皆在于自身的自由活动,才能引发出理智的快乐。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将节日与自由活动两者的意义等同呢?不是。自由活动作为某种活动类型的统称,从不特指节日。在西方,将游戏界定为自由活动,同样有着悠久的传统。柏拉图在《斐德罗篇》中,就曾将节日和游戏并称为“比工作更加高尚”的行为⑧。而在《法律篇》的一段论述中,他甚至将两者并为一谈,“怎样的生活方式才是正确的呢?一个人应该在‘游玩’中度过他的一生——祭献、唱歌、跳舞”⑨。这里的“游玩”显然是指游戏,但随后作为解释的“祭献、唱歌、跳舞”不也是节日的主要庆祝方式吗?可见,当时对于节日与游戏的界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含混不清的,又或者此二者在一定意义上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 以《游戏的人》闻名于世的赫伊津哈(Huizinga)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在他看来,节日与游戏不仅都具有自由活动的基本属性,甚至根本就是同一个事物的不同表现方式。为此,他还特意归纳了两者的一致性:“两者都宣告日常生活的停顿。两者都笼罩在欢乐的氛围之中,当然这并非必要条件,因为节日还可以是严肃的。两者都有时空范围的限定。两者都把严格的规则和真正的自由结合起来。一句话,节日和游戏有共同的特征,两者似乎都和舞蹈有密切的关系。”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