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组织与观念:问题的提出 “九·一一”事件发生后,恐怖主义与反恐成为国际安全的核心议题之一。目前,尽管反恐战争已旷日持久,反恐策略也日益完善,但国际恐怖主义在高压打击下仍演化出复杂多样的组织形态,其影响范围也不断扩大,甚至出现了一条从西非萨赫勒、经中东到中亚地区的“恐怖主义动荡弧”(Terrorism Arc of Instability)。为何在兼用有形的组织打击与无形的反恐怖主义叙事建构之后,恐怖主义依然猖獗?且呈现出“越反越恐”之势?甚至于对一些恐怖组织的消灭反倒催生出更多改名换姓的新恐怖组织?这无疑反映出人们对恐怖主义的体系认知缺陷,以及由美国所主导的反恐机制与实践缺陷。 在恐怖主义“越反越恐”现象的背后,是否存在着意识形态与组织形态之外的、被忽视了的恐怖主义维度?刘中民归纳了“反世界体系论”“文明冲突论”“伊斯兰例外论”“伊斯兰威胁论”,以及“伊斯兰恐怖主义论”等5种西方世界对伊斯兰与国际体系关系认知的研究。他认为,极端组织对“圣战”内涵的扭曲和滥用反映了伊斯兰因素对当代国际关系的复杂影响。①然而,正如巴里·布赞(Barry Buzan)等人所强调的,诸多民族国家的建立使得“伊斯兰”和“阿拉伯”这类跨国认同弱化,而什叶派与逊尼派的教派矛盾在中东政治与国际关系领域释放出更大的影响。②这类冲突超越了该地区的民族、宗教认同,使伊斯兰世界难以被视作一个整体或体系。而对于各类恐怖主义行为体而言,其属性的相似性、战略诉求的共通性等特征都使其更易于整合为一个系统。的确,部分学者已经意识到了恐怖主义整体性、联系性的性质。内森·哈米尔特(Nathan Brant Hamilt)就注意到,恐怖组织分权化结构所带来的分散性问题,即某一恐怖组织被击溃并不意味着它的消亡,而预示了新一轮的分化、重组过程,这一过程同时也伴随着恐怖主义在地理上的扩散。③迈克尔·霍洛维茨(Michael C.Horowitz)和菲利普·波特(Philip B.K.Potter)指出,当今恐怖组织已非孤立的存在,而是在一套联系紧密的关系网络中活动,这种网络具有反对现有国际体系的联盟性质。④欧朝敏、姜鹏也注意到了恐怖组织的跨国性和相互关联性等特点。⑤李伟在他的著述中使用“国际恐怖主义生态”一词,⑥也已隐含了对恐怖主义系统性和体系性的认知。事实上,恐怖主义已不仅仅是现有国际体系内的一股破坏性力量,它更发展、演变、凝聚出了恐怖主义动荡弧,并具备了体系结构的特征。⑦正如华尔兹对体系结构作用的重视——结构不仅通过自身的规则形塑内部单元的行为模式,而且在结构内的竞争也会调节单元间的秩序。总之,体系结构对单元具有决定性作用。⑧我们若不能从这一视角对其进行审视,便无法针对其中的单元采取行之有效的应对之策。⑨这或许也揭示出,正是由于动荡弧体系的存在及国际社会对它的忽视,使得国际社会以恐怖组织(即单元)为目标的反恐努力无效。 若从体系这一视角来审视动荡弧我们就会发现,长期以来,有关恐怖主义动荡弧的解读都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尽管“九·一一”事件一发生,美国国防部智库就敏锐地将动荡弧与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⑩这种关联随之引起学界的争论,即围绕动荡弧形成了“现象说”与“观念说”。“现象说”主张动荡弧乃是恐怖主义产生与活动的前提或后果。具体而言,约纳·亚历山大(Yonah Alexander)等人认为,动荡弧是恐怖组织的活动场所;(11)其中,约翰·罗素(John Russell)、布莱恩·罗赛(Brian L.Losey)和克莱尔·米特利茨(Claire Metelits)明确把动荡弧与伊斯兰恐怖组织的活动区域联系起来。(12)与之不同的是,萨义德·布哈里(Syed Adnan Ali Shah Bukhari)等人认为动荡弧是恐怖组织活动造成的后果;(13)詹妮弗·库克(Jennifer G.Cooke)等人则将动荡弧视为恐怖组织影响下的安全脆弱带;(14)阿卜杜拉耶·迪耶(Abdoulaye Mar Dieye)等更是明确将滋生恐怖主义的国家或地区称为动荡弧。(15) 而持“观念说”的学者则认为,动荡弧是美国出于战略需求而建构出的一个本不存在的概念。埃贾兹·海德尔(Ejaz Haider)的研究表明,动荡弧是一个用于标识那些与美式民主相背离的、国内恐怖主义横行国家的标签。(16)雅希亚·祖拜尔(Yahia H.Zoubir)曾明确指出,恐怖主义动荡弧的提出只是为美国在海外建立军事基地提供依据。(17)金炳国(Byung-Kook Kim)也认为恐怖主义动荡弧是美国进行反恐战争并对他国进行军事干预的借口。(18)尼克·图尔斯(Nick Turse)更是直接指明,恐怖主义动荡弧完全是美国出于自身利益需要而创造的概念。他指出,小布什政府时期,这一概念服务于美国能源安全战略,“动荡弧”所涉及的国家往往都是产油国;在奥巴马政府当政时期,这一概念则与传播美式民主相联系,是美国“诬陷”与其价值观相左国家的手段。(19)高祖贵则认为恐怖主义动荡弧这一概念的提出是美国确保现实利益、谋取有利战略态势、制约其他战略力量的一种方式。(20) 由此,“恐怖主义动荡弧”这个概念本身就带有美国意识形态与地缘政治观念的深刻烙印,是一种非友即敌、非此即彼的善恶二元对立观的产物。然而,这个概念确实也指明了某些真实现象,并提炼出“恐怖主义”与“动荡”两个现象属性。在没有更好地用以概括这一现象的新概念出现前,“恐怖主义动荡弧”仅作为一个工具性概念依然是有用的。但是,上述对“恐怖主义动荡弧”的“现象说”与“观念说”的解读,均未能触及其本质性的体系特征。(21)作为一种体系,恐怖主义动荡弧是指21世纪以来随着恐怖主义在亚非等地的蔓延而形成的一条从西非萨赫勒地带到中亚乃至东南亚地区的、在地理上相互联通、在人员物资上相互流动、在观念上相互共振、在行动上相互呼应的政治不稳定与安全脆弱地带。在这一地带内,由于恐怖主义的深刻影响,已形成与民族国家世界体系差异巨大的、以反世俗、反现代、反国家主权为特征的一种对抗性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