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42(2019)01-0001-10 钱钟书是现代中国最具博见卓识的评论家,终其一生,除早年一段时期外,甚少对现代文学——尤其是新文学,发表正式的评论。不过,从他的一些文学作品,如小说《围城》《猫》,以及某些私下谈艺的诗文中,读者还是可以曲折地看到他对现代文学的某种态度。其批评方式的这种曲折性,反映了现代文学批评美学原则与伦理原则间的一种微妙矛盾和冲突,其所创造的“小说中之谈艺”的方式,也为现当代文学批评突破某些复杂的困境提供了一种路径。 一、《落日颂》批评中的话语缠绕 钱钟书的一生与现代“文坛”颇有交往,但又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20世纪30年代初(1929-1933)他在清华大学外文系读书时,正是“京派”形成、中国新诗由“新月派”转向“现代派”之际,其时,清华的校内外聚集了一批文坛精英。受时代及环境影响,学生时代的他也曾在《新月》等刊上发表了有关现代文学的评论①,如对周作人《中国新文学源流》的批评,对沈启无《近代散文抄》的评论等,都不独是纯学术的文字,抑且对新文学的传统及流行风气,有某种独到的认识意义。其中尤为突出的,是对曹葆华诗集《落日颂》的一篇批评文字。 这篇原刊于1933年《新月》月刊第4卷第6期的短文,或许要算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中最为奇特的文字之一。它奇就奇在对评论对象价值判断自始至终的吞吞吐吐、抑扬不定。对同辈友人诗作的批评,一般都是要表扬其成就的,但这篇文章开头就说,“已往的诗人呢,只值得我们的记忆了,新进的诗人还值得我们的希望——希望到现在消灭为已往的时候,他也能被记忆着”②。接着又说,有一种诗人“读者不是极端喜爱他,便是极端厌恨他”,《落日集》的作者正是这么一种诗人,他的两部诗集“从来没有碰到公正无偏颇的批评”。这自然很引起读者的期待。那么,接下去的钱氏,又要给他如何“公正”的批评呢? 在他的诗里,你看不见珠玑似的耀眼的字句,你听不见唤起你腔子里潜伏着的回响的音乐;他不会搔你心头的痒处,他不能熨帖你灵魂上的创痛……这种精神上的按摩(Spiritual massage),不是他粗手大脚所能施行的。不过(一个很大的“不过”),他有他的特长,他有气力——一件在今日颇不易找的东西。他的是一种原始的力,一种不是从做工夫得来的生力,像Samson。“笔尖儿横扫千人军”,他大有此种气概;但是,诗人,小心者,别把读者都扫去了! 先是一连串的否定——不见、不会、不能,然后笔锋陡转,在一连串的欲扬先抑后,终于要指出作者的优点了,然而又像是卖了个大关子的“不过”之后,我们等来的,却只是“一种原始的力”。“不见”“不会”“不能”的,都是人们常欲从“诗”中觅得的东西;“不过”带来的,却只是“一种不是从做工夫得来的生力”。这里提到的Samson,通译参孙,原指的是《旧约·士师记》中一个力大无穷却不免有点有勇无谋的勇士。“笔尖儿横扫千人军”该是一种极高的赞誉吧,然而紧接而来的劝诫,以及“有了气力本来要举重若轻的,而结果却往往举轻若重起来”,以致连作者的小诗,在他看来,也都不免于“笨拙”。好不容易从中找到一点“夷犹骀荡”之韵,却又发现是“旧诗的滋味”等等,处处一波三折,欲扬先抑,扬而又抑,显见其中流露的遗憾远超于赞赏,“作者的雕琢工夫粗浅得可观:留下一条条纵着横着狼藉的斧凿痕迹,既说不上太璞不雕,更谈不到不露艺术的艺术,作者何尝不想点缀一些灿烂的字句,给他的诗增添上些珠光宝气,可惜没有得当”,“在作者手里,文字还是呆板的死东西,他用字去嵌,去堆诗,他没有让诗来支配字,有时还露出文字上基本训练的缺乏”,“作者的比喻,不是散漫,便是陈腐,不是陈腐,便是离奇”。 看毕全集之后,我们觉得单调。几十首诗老是一个不变的情调——英雄失路,才人怨命,Satan被罚,Prometheus被絷的情调。说文雅一些,是摆伦式(Byronic)的态度,说粗俗一些,是薛仁贵月下叹功劳的态度,充满了牢骚、侘傺、愤恨和不肯低头的傲兀……作者的诗不仅情绪少变化,并且结构也多重复。 这样的说辞,真让人弄不清,他究竟是在夸赞,还是贬抑?所有的不足,都切实可见;所有的长处都捉摸不定或仅仅属于一种可能与前景。文章最后的结论是:“作者最好的诗”是“还没有写出来的诗”。 这样的评论,不知曹葆华当时读了是何感受,但这样绕来绕去地说话,就钱钟书自己,恐怕也很难说从中能享受到多少审美和批评的快感。曹葆华是著名的清华校园诗人,1927年考入清华外文系,1931年考入清华研究院,1930年至1932年相继有《寄诗魂》《灵焰》《落日颂》等诗集出版。其创作一时颇得新月派文人赞誉,朱湘说《寄诗魂》“用一种委婉缠绵的音节把意境表达了出来,这实在是一个诗人将要兴起了的吉兆”;徐志摩赞他“情文恣肆,正类沫若,而修词严正过之”;闻一多说他“规抚西诗处少,像沫若处多。十四行诗,沫若所无。故皆圆重凝浑,皆可爱”。罗念生甚至说,读了《寄诗魂》,“好像在迷梦中忽听了钧天的音乐”③。比照这些评论,再看钱钟书上面的批评,真不免让人疑心他是否真的失于“刻薄”?然而,翻检今天各类现代文学史,《落日颂》似乎的确不像当初那样得到看重却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