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8)11-0120-09 鲁迅的短篇小说《伤逝》写于1925年10月,1926年8月收入《彷徨》,之前并未单独发表。对于这篇作品,鲁迅本人并无专门的议论,只是在谈到《彷徨》时曾经说到:“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①然而,与作者本人的不置一辞相反,评论家们对于《伤逝》却似乎情有独钟,多年来对它的阐释与讨论始终是鲁迅小说研究中的重点和热点。大体上说,对《伤逝》主题的解读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对其爱情与女性主题的理解。比如李长之1935年在《鲁迅批判》中就称《伤逝》为“鲁迅最成功的一篇恋爱小说”,“是他的最完整的艺术品之一”②。此类分析不仅肯定小说对恋爱悲剧和女性形象的深刻表现,更看重其通过爱情悲欢所表现出来的对女性解放、婚姻自由等重大现实问题的思考。另一方面,由于“涓生的手记”这一叙事角度的采用,小说的主题与情绪似乎变得更与作者本人有关,于是也有不少研究者借由涓生的“悔恨”“空虚”“遗忘”“说谎”等情绪和体验,将作品主题与知识分子的个性觉醒及自我反思,以及思想启蒙的方式与局限等问题相勾连,剖析鲁迅本人的思想与心态,并将之视为隐现于小说的虚构与叙事之外的一条真实的情感线索。 一个不得不面对的挑战是,周作人多年之后站出来说:“《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借假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我这样说,或者世人都要以我为妄吧,但我有我的感觉,深信这是不大会错的。”③这是个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周作人的“感觉”或不失据,但涓生的“悔恨”“愧疚”并不能简单等同于鲁迅对待兄弟失和的态度。如何根据周作人的解释去理解《伤逝》,这是一个问题;而更重要的问题是,如果《伤逝》中潜藏着一个有关兄弟的隐喻,那么鲁迅通过这个隐喻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在我看来,《伤逝》在爱情婚姻和女性解放的话题之外,的确存在一条与周作人有关的隐线。鲁迅通过小说的人物与故事情节,反思的是新人物的旧观念以及“新的生路”的问题,他由此重提“思想革命”与斗争实践的必要性,并通过兄弟隐喻提出了关于1920年代知识分子两种不同道路和选择的重大问题。 “伤逝”的兄弟隐喻 周作人说《伤逝》与“兄弟恩情的断绝”有关,这个说法有一定的可信度,其原因要从《伤逝》写作之前的几个月说起。 1925年7月20日,《语丝》第36期发表了鲁迅的散文诗《死后》,这是“野草”系列的第18篇,也是《野草》中“我梦见”系列的最后一篇。这篇散文诗以“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开篇,以一个荒诞梦境的想象写出一种奇特的“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的“死后”状态。死在路上的“我”经历了路人的围观、苍蝇的烦扰、巡警的清除,直到入棺即将“六面碰壁”的时候还被兜售古籍的书铺伙计骚扰,鲁迅以一贯的幽默尖锐讽刺了看客(路人)、“正人君子”(苍蝇)、军阀(巡警),尤以漫画的方式批判了推行读经复古的小丑式文人。《死后》以对“死”的想象继续了对“生”的追问和对现实的批判,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合理完整,堪称是一篇内容丰富、构思巧妙的佳作。 有意思的是,就在《死后》发表后不久,周作人翻译了一首希腊小诗,题为《伤逝》,发表在1925年10月12日的《京报副刊》上,译者署名丙丁。原诗如下: 我走尽迢递的长途, 渡过苍茫的大海, 兄弟呵,我来到你的墓前, 献给你一些祭品, 作最后的供献, 对你沉默的灰土, 作徒然的话别, 因为她那运命的女神, 忽而给予又忽而收回, 已经把你带走了。 我照了古书的遗风, 将这些悲哀的祭品, 来陈列在你的墓上: 兄弟,你收了这些东西吧, 都沁透了我的眼泪; 彼此永隔冥明,兄弟, 只嘱咐你一声“珍重”! 对于这首译诗,周作人有个注释:“这是罗马诗人‘喀都路死’的第百一首诗……据说这是诗人哀悼其兄之作,所以添写了这样一个题目。”④这个注释中对诗人姓名的古怪译法令人不禁生疑,将Catullus译为“喀都路死”,在用字上明显不合惯例。这个情况应该也引起了编辑孙伏园的注意,孙伏园在“记者后记”中就将其改译为“卡图路斯”。而周作人本人在半年后翻译《茶话已》再次遇到这位希腊女诗人时,则改用了“加都卢斯”⑤。对于这个“路死”的特殊译法是否即与鲁迅的《死后》有关,不能妄下断言,但结合周作人译诗的内容和题目来看,却实在让人产生相关的联想与怀疑。 此外,诗中第六、七行——“对你沉默的灰土/作徒然的话别”——令人不禁联想到鲁迅发表于数月前的《求乞者》。在篇幅很短的《求乞者》中,“灰土”出现达八次之多,文末一句“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的长叹,以及继而四起的“灰土,灰土……”都正是鲁迅针对兄弟失和所发出的歌哭,表达了他对“装可怜”式的虚伪“求乞”的憎恶。⑥而周作人在翻译中明显化用《求乞者》中这两个关键词,也很难说是巧合。 最有意味的是,诗题“伤逝”出自译者周作人之手,据他说是因为“这是诗人哀悼其兄之作”。“伤逝”之典出自《世说新语》卷五“伤逝第十七”,全部是有关悼亡的故事,其中更不乏兄弟之丧,尤以王子猷王子敬兄弟之殇最为动人。周作人以“伤逝”为题译诗,多半典从此出,而鲁迅对此亦不会不懂。于是,鲁迅在周作人的译诗发表后第9天的10月21日,也以《伤逝》为题写了一篇小说,以同题相呼应,这绝非巧合。《伤逝》虽然在收集之前未曾单独发表,但1926年8月《彷徨》出版,周作人必然读到,后来所谓“《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借假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之类的话,就是他做出的回应。周作人说:“因为我以不知为不知,声明自己不懂文学,不敢插嘴来批评,但对于鲁迅写作这些小说的动机,却是能够懂得。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有人的力量。”⑦周氏兄弟的表达都很隐晦,但“伤逝”这个典故在他们私人语境中的深意却已相当明显。而且显然,这个典故指向了兄弟之丧,而不是小说中“男女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