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64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519(2018)06-0010-18 一、问题的提出:“拔尖”还是“创新”? 高等教育的大众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不断向外扩大规模的同时,逆行着另一重力量——围绕资源与资格的垄断与开放,高等教育内部以不断地排名、分级、分类,以建立严格的荣誉法则:从1995年的“211”高校建设,到1998年的“985”高校建设,再到2009年的C9联盟。①既体现为中国参与并主导的世界一流大学建设,也体现为“改进管理模式,引入竞争机制,实行绩效评估,进行动态管理”的一流大学、一流学科建设,中国高等教育正向世界高等教育的新高地速跑。②世界高等教育的“新高地”的崛起,“拔尖”不仅成为学校排名、学科建设的目标,也成为人才培养的模式。 中国高校素有基础学科人才培养试验班的传统。2005年7月,温家宝总理探望住院的钱学森先生,钱老说,“我要补充一个教育问题,培养具有创新能力的人才问题。”“现在中国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这是很大的问题。” 2009年11月,钱学森去世后,“钱学森之问”被转意为“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③,形成中国教育的内在紧张与政策窗口;2010年以少而精、高层次、国际化为基本原则的“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试验计划”(简称“珠峰计划”)启动:在高水平研究型大学和科研院所的优势基础学科建设一批国家青年英才培养基地,建立拔尖人才重点培养体制机制,吸引最优秀的学生投身基础科学研究,形成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的良好氛围,努力使受计划支持的学生成长为相关基础学科领域的领军人才,并逐步跻身国际一流科学家队伍。④ 2009年,北京大学作为第一批启动试点院校开始实施“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试验计划”,在数学、物理、化学、生命科学和计算机科学五个基础学科领域设立了五个项目组开展拔尖人才培养试验,2010年,设立环境科学项目组。在各院系出台的培养方案中,强调启发学术兴趣为导向,加强基础训练为手段、强化实践环节为核心,培养学生产生浓厚的科研兴趣和从事科学研究的志向,使学生在未来能够跻身世界一流科学家队伍。 “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还是创新“拔尖人才”的培养模式?政策在不同的语境有不同的提法,“拔尖创新人才”指从事基础科学研究,未来能跻身国际一流科学家的领军人才;创新的拔尖人才培养模式指一系列试验与支持:“试验区”实行自主招生,建立多元录取机制,注意考察学生的综合能力、学术兴趣和发展潜质,实行动态进出机制,将最优秀的学生选入计划进行培养。 政策话语中笼统的“拔尖创新人才”内涵却有完全不同、甚至不无冲突的价值取向:“拔尖”意味着成功,它是以结果、评价为导向的定位,意指出类拔萃,其策略是“不能失败”。“创新”则体现在知识与真理的探究上,探究充满着不确定,“创新”唯一确定的前提是“不怕失败”。在拔尖与创新的张力之后,高等教育已经进入社会的核心,成为社会精英人才选拔代理机制。这又将陷入另一重困境之中,高等教育中的专业大致可分为两类:学术专业(academic profession)与博学专业(learned profession)。前者强调献身科学精神和探索科学能力的动机,后者兼具科学性和实践性两方面的特点。⑤前者多以科学为业,他们可能是科学王国的王子,也可能是实验室的隐士。后者在大学接受必要的科学、理性训练,将走入社会,校园是他们的驿站,是其青春奥德赛游历中的一段旅程;当然,校园也可能是骑士出征之前的集训营,他们在这里用格斗、搏杀,用脸上的疤痕、肩膀的勋章证明自己的勇敢与力量,激励自己的野心与志向,整装待发,抢先攻占职业精英、社会精英的高地。 尼采在1872年写作《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分析其时德国教育的处境:“现代教育机构唯‘时髦’和‘合乎时势’是求。存在着两种貌似相反、实质相同的倾向:在外延上扩大教育,在内涵上缩小教育。两种倾向皆违背自然的意图。教育集中于少数人是自然的必然规则。”⑥ 我们同样置身于尽量扩大教育规模的洪流之中,高等教育被视为必需品,它被置于越来越大的范围,越来越多的人或主动或被迫地卷入,希望从中获益或防御损失;我们是否也面临教育窄化与浓缩的冲动?它的具体形态是什么?大众与精英构成一对离奇的张力,不断以外部的资源与资本、内部的绩效评估与排名指标重塑高等教育的教与学:在大众高等教育时代,精英究竟如何选拔与培养?在激烈的竞争中,精英究竟如何被识别,他们需要以更快的速度,甚至被迫抢跑,以确保“领跑”优势?需要以更亮眼的绩效、更强悍的指标证成自己,为自己加冕? 不断扩大的教育规模用不断激烈的竞争逻辑既侵蚀又重构着教育场域,它能识别与奖励的是“拔尖人才”。拔尖人才一路快跑指向成功,但也可能是成功的失败,或者失败的成功,成功与失败彼此构成一对价值一致、利益互斥的张力,成功以失败为参照、为前提、为基础,竞争的严酷性体现在塔尖与基座,分子与分母、领跑与陪跑的动态筛选中;严酷的竞争下的个人既有可见的成功的失败者,也有不易察知的失败的成功者。以“拔尖人才”来评价、定位“创新人才”——基础学科的领军人才,既困难也危险,它面临内外两重困境:在外部的学术评价与管理上,“领跑”优势既有可能拔苗助长,以牺牲均衡性换取所谓的特长——片面发展,更致命的是其心态的“不能失败”与“害怕失败”,以科学为业者在养成阶段就感染了高功利的病毒;在科研表现的赛场上,我们培养了百米冲刺的短跑运动员,在科学探究的马拉松、在人生的马拉松中,他们能跑多远?⑦在内部的学习与研究中,他们是否也面临着教育的窄化与浓缩,面临着学术工厂中的螺丝钉的困境呢?如何说服那些最聪明的头脑来专心投入这结果非功利、过程又可能异化的学术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