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巫蛊案狭义上是指征和二年(前91)汉武帝太子刘据因被发现桐木人这一巫蛊物品而起兵、败亡,导致大量士庶死亡、朝政动荡的事件。广义上讨论的范围扩大到征和元年(前92)至武帝末,由巫蛊引发的一系列事件。本文所述巫蛊案即为后者。 该事件作为一个重要转折的政治事件历来讨论不休。自汉迄清,我们可以在纬书、列传、笔记等诸多类型的作品中看到士人对其评论。陈子昂的言论是其代表:“昔汉武帝时巫蛊狱起,江充行诈,作乱京师,至使太子奔走,兵交宫阙,无辜被害者以万千数计。当时刘宗几覆灭矣。赖武帝得壶关三老上书,幡然感悟,夷江充三族,余祸不论,天下少以安耳。臣读书至此,未尝不为戾太子流涕也。”①古代士人大体同情卫太子。当代学者就以下问题做了丰富的讨论:②太子有没有施行巫蛊?如果没有,巫蛊案的背后推手是谁?江充有没有陷害太子,若有谁指使的?汉武帝的态度是什么?巫蛊案的目的和性质是什么是什么?我们可以大致归纳如下表。 从表格中的论述里,我们可以得知,学者们以《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记载的相关史料为主,考察了戾太子巫蛊案这一事件的方方面面,却众说纷纭。这不禁让我们反思:一、这个事件过去已逾千年,是否能得到真相?如果不能,该如何讨论这个事件?二、《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是否能作为讨论这一事件的主要文本?
在史实层面上,通过比读原始文献,我们不能从中梳理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经过;在事件分析上,以当代人的逻辑而言(何况当代人的逻辑并不一定符合汉代人的逻辑),仍能看到很多含糊不清的地方。所以,不论是理性分析,还是就文本得真相的意图,我们都不能在现有的材料中得到真相。对这个事件的研究我将不再关注真相与史实,转而关注叙述本身。“写法或者说历史叙述本身,就是值得非常注意的事情”。(15)当代研究的扑朔迷离在于“连接我们与‘过去’之间的‘历史叙述’给忽略了,仿佛我们可以直接穿透历史叙述与‘过去’发生关系”(16),历史史实与我们的认知之间隔着许多不同时代的叙述者。也就是说,我们应当首要观察历史是如何被叙述出来的,如何被层累地叙述的。海特·怀特(Hayden V.White)认为历史是“借助一类特别的写作出来的话语而达到的,与‘过去’的某种关系”。(17)我们通过分析这种特别的话语——历史叙述,可以触摸历史本身,因为“写作历史及其修辞与历史本身的关系完全不同于传统上认为的那样。修辞通常被认为是历史这块蛋糕上的装饰;但我们近来的研究表明,它已经完全混合到了蛋糕糊中了”。(18)是以我将据此讨论历史书写——历史编纂中的历史性叙述(19),其中包括了各种叙述技法;我们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动宾结构: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历史是如何被认知、书写的,尤其强调了书写者及其时代的价值判断。 我仍采用《史记》、《汉书》与《资治通鉴》为对象讨论该事件的历史叙述。首先,三者版本较好,且历代修订注释颇多,在当今有比较权威的版本。这样一来,所录文字有所依据,方便后文的叙述。对于该事件其他书籍也有记载,但《西京杂记》《汉武故事》《汉武事略》等小说家成分更多,成书时代作者模糊,不予作主要文本材料。荀悦《汉纪》虽对《汉书》有所增订补正,但当时未形成史料考订之风,错误抵语之处甚多。该书“自仁宗天圣以来已无善本”(20),今最早版本为明嘉靖二七年(1548)黄姬水所刊行的南宋王铚辑本。王益之《西汉年纪》又参《楚汉春秋》、《说苑》等,内容上不如《通鉴》严谨。有南宋嘉定辛巳锓木于夔漕治所本,明初尚有传本存世被辑入《永乐大典》,四库本自其中辑出。无论是版本还是内容上,《前汉纪》、《西汉年纪》均不及与之时代相差无几的《汉书》、《资治通鉴》。其次,这三本史书代表了该事件的三个重要时间段:事件发生期、史实增补评价时期、定型定性时期。这也符合了上文介绍的本文的研究路径,即讨论不同历史时期,该事件如何被层累地叙述出来。再次,继续利用这三本史书有助于观察当代学者的书写与表达,并希冀反思历史关怀。 所以,在这篇文章中,我将把这个事件放回到各个时代中去,分别考察《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中记载的巫蛊案,并且不把前者材料作为后者的预设史实。需要指出的是,我们现在面对的历史文献多少经过时间删选,与两汉北宋必不相同。然而正是经过时间的磨砺,他们才不至于是个人的叙述与书写,而是国家的话语、时代的反应,诸如此类的叙述对我们而言才是具有研究价值的历史文本。 一、《史记》中的巫蛊案 翻阅今本《史记》,记载了巫蛊案相关的仅寥寥十四条:
其中,能从文字中提炼出巫蛊这件事、太子死亡这件事的仅有条4、5、6、9、11、12、13、14,且不能看出事情原委。而读到这几条后才或能发觉条7、8应当相关。单看条1、2或许不觉得二人与巫蛊案有什么关系,但条11、13明确记载了“坐巫蛊死”。张大可认为“本表列七十三侯,太初以后见侯三十一人,司马迁独记两人终始,均与巫蛊案相关联”。(21)但是并没有解释为何不明确记载因巫蛊死。条3也仅提到“子弄父兵”。条9是诸条中最为详细的记载,来自于褚补,而从司马迁的行文不能看出什么,张大可认为“仁,有贤能名,事迹显于太初后,故不详书,此为交代巫蛊案事而书也”。(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