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中国音乐选秀舞台上的一句“你的梦想是什么”,关于“梦想”的激情、坚守、质疑和叙述“梦想”的想象性冲动就通过各类公众性的文化渠道弥漫开来,成为一个令人充满矛盾情感的命题。在大部分人看来,“梦想”似乎是对“理想”的同义表述,而且更加容易凸显某种召唤性的符号魅力。一方面,“梦想”所具有的理想主义光辉内在地具备一种召唤结构,加持着那些分有此类光辉的公众形象;而另一方面,时不时也有人撒些心灵砒霜,戳破那些鼓动着理想主义冲动的流量野心。不论是坚持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梦想”就在前方的激情,还是调侃那些对“梦想”的念念不忘,最终证明不过是“记性”比较好的嘲讽,“梦想”这个本来极其日常的词语开始在颇具张力的内涵演化中变得复杂起来,逐渐成为当代大众文化中一个独特的符号。 有趣的是,当人们把“梦想”这个词看作一种话题或某种态度,并将其从具体的行为中抽离出来时,获得认同快感的一方往往是表演“乌托邦”冲动的“不顾一切”派,而获得现实嘉奖的则是那些奉行“精致利己主义”的“闷声发财”派。于是,关于“梦想”的叙事就成了一番皆大欢喜的针锋相对,一场“双赢”的你来我往。我们可以在各类电视网络“真人秀”里欣赏关于“梦想”的种种表演:“梦想”的艰辛,“梦想”的困惑,“梦想”的接近与实现,乃至“梦想”的背叛与放逐……一旦沾上“梦想”,一切行为似乎都可以被理解与宽容,那些生活中的困境与窘迫就变成了值得或最终将被“梦想”奖赏的代价。 这种独特的“梦想”叙事在影视作品中格外引人注目:无论是“梦想”的实现(《泰囧》里的王宝宝)还是破灭(《港囧》里的徐来),都成为人们窥探生活秘密的有效途径。我们面对平凡人的普通“梦想”感动唏嘘(《老男孩》《我是路人甲》等),面对中年大叔的情感“梦想”慨叹欲望(《港囧》《情圣》等),面对失败者的超现实“梦想”(《夏洛特烦恼》等),哂笑反思。“梦想”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奇异维度——一方面是超越现实生活的强烈冲动,另一方面是面对现实生活的彷徨无措。 然而更为吊诡之处在于:那些表面上以“梦想”为重的叙事中,却隐含着对“梦想”内涵中超越性维度的颠覆与否定,这种以“梦想”之光掩埋梦想之实的奇异景象在《缝纫机乐队》(2017)这部电影中被集中地呈现出来。 一 “缝纫机”乐队:光辉“梦想”与残败现实 和一切“梦想”叙事一样,《缝纫机的乐队》的剧情很“中二”:一个幼时被“破吉他乐队”深深打动的小男孩,在成年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忘记摇滚乐带给他的震撼,为了保住梦想的确证——“摇滚公园”,斥资10万邀请“破吉他乐队”曾经的经纪人来到小城集安,为他组一个摇滚乐队,希望通过自己乐队的演出,改变政府与房地产商拆除“摇滚公园”的规划。 围绕这个听起来异想天开的理想,一群来自社会各个角落的“梦想”持有者或曾经持有者组成了一个外型尴尬却能力强悍的乐队。来自北京的落魄经纪人程宫,用母亲踩着缝纫机护送自己完成音乐理想的亲情叙事,赢得了对这个乐队的命名——“缝纫机乐队”。影片的情节围绕乐队在筹划演出的过程中如何遭遇外力的挤压、内部的背叛展开,最终主人公们的“梦想”获得了曲折的“实现”——虽然没有保住“摇滚公园”的原貌,但是在“摇滚公园”废墟一般的施工现场,千人摇滚的魔幻场面抛下一个重磅催泪弹之后,升级版的“摇滚公园”焕然新生。 在这个并无新意的叙事套路中,《缝纫机乐队》成功地催动了不少观众的泪点:胡亮对于摇滚乐的偏执信仰让他在“大吉他”塑像被拆毁的雨夜近乎疯狂地想要阻止机械工程车的作业;经纪人程宫在背叛“缝纫机乐队”后回归日常,却在堵成停车场的北京环路上听到骑行周游世界的车队喇叭在播放乐队曾经排演的曲目;“缝纫机”乐队的众人在街头斗殴后,奔跑在去往演出场地的路上,身后是穷凶极恶的街痞和更加穷凶极恶的乐队亲友团……每一个充满感动的瞬间都浸泡在角色关于“梦想”的唐吉诃德式行动中。在这里,“梦想”叙事中那些属于理想主义的召唤结构奔涌而出,鼓噪着人们心底深处不知来源的烦闷,以及想要冲出现实生活之重围的冲动。正是在“缝纫机乐队”的理想主义行为与现实境遇的张力和戏剧冲突中,笑与泪被精心地捏合在一起:“梦想”越是荒诞,现实越是狼狈,理想主义的光辉就越是耀眼夺目,甚至盖过了制造笑点时用力过猛的尴尬感。 然而就在理想主义的光辉照耀下,影片却将一大片阴影不加掩饰地投放在同一个地方。“缝纫机乐队”的每一个成员都是现实中的“失败者”,是现实价值序列中的边缘存在——胡亮是一个机车修理技师,倾其所有请来一个早就成为“行业笑柄”的经纪人,为其组建乐队来阻止“摇滚公园”消失在机器轰鸣的城市规划中;程宫是一个带垮“破吉他乐队”的失败经纪人,为了带手下几个颜值堪忧的歌手去韩国整容,被胡亮10万订金“忽悠”到集安;鼓手炸药是一个热衷纹身、为了一见钟情不惜代价的神经质情痴,手上纹着“我爱吉香”向纹身师丽丽表白,想要通过乐队在集安寻找丽丽却背对观众打鼓;吉他手杨双树现职老中医,专看妇科,曾经是“破吉他乐队”的主音吉他,突发脑血栓离开乐队后,“破吉他乐队”反而大红大紫,如今为了实现迎娶“后老伴”的愿望,不得不瞒着女儿将摇滚欲望深深地掩藏在中医药师柜之后;键盘手希希是小学生,有一个热爱音乐却不得不为柴米油盐奔走的窝囊父亲,跆拳道黑带的妈妈每天用“钢琴弹得好,妈妈死得早”的因果神逻辑要求女儿学好数理化,将来研究原子弹;看似最没有失败者色彩的贝斯手丁建国,不仅有个作为“梦想”杀手的房地产商老爸,还遭遇前男友劈腿闺密,不忿之下驾车冲撞“狗男女”,结果撞断了自己的腿,为了泄愤只好在晚上用弹弓打前男友家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