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政治哲学思想谱系中，世界主义和民族主义是两种肇始于不同时期，但又相互对立的政治思想的典型代表，在当今世界具有几乎不相上下的影响力。当前，民族国家行为体占据国际社会主导地位，世界主义思想与民族主义思想之间的关系愈加复杂。美国耶鲁大学全球正义中心主任托马斯·博格教授(Thomas Pogge)用三个关键性因素理解世界主义思想，即道德关怀的终极单位是个体或人类，每个人都享有平等的价值地位，个体平等地位在全球范围内有效。①这一观点作为世界主义的重要价值理念得以推广。然而，不同国家实现世界主义理念的途径和操作手段却又不可避免地带有民族主义的色彩，世界主义价值的推行难以忽视现实世界中民族主义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例如，美国的“自由霸权大战略”、②俄罗斯的“新修正主义世界秩序”、③欧盟的“问题导向型的全球治理战略”、④中国“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理念之间的内部差异性极大。从空间而言，这些全球性战略，一方面具有世界主义理念的基本价值追求，另一方面又兼具有较强的民族性色彩。由此可见，具有差异性特色的民族化世界主义思想是世界主义思想研究中需要正视的话题。事实上，20世纪末，类似的学术研究就受到学者们的关注，早在1994年，美国纽约大学哲学系和法学院教授奎迈·安东尼·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曾在《世界主义爱国者》一文中提及“世界主义民族化”的观点。英国牛津大学政治学教授戴维·米勒(David Miller)、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哲学系教授吉莉安·布洛克(Gillian Brock)、英国杜伦大学学戴维·赫尔德教授(David Held)、纽约大学教授塞缪尔·谢夫勒(Samuel Scheffler)等世界主义学者也都在世界主义领域中为民族主义保留了一定的空间。 基于此，本文从民族化世界主义的概念、理论和现实出发，认为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国家主义)之间并非是非此即彼的简单对立，民族化世界主义正是世界主义思想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基础上，本文尝试回答以下问题：民族化世界主义在现实世界中如何可行？如何从理论和现实层面上厘清民族化世界主义思想的内在逻辑？在未来世界的价值判定中，如何更好地实施民族化世界主义的基本理念和原则？ 一、民族化世界主义：概念与特性 民族化世界主义兼具世界主义和民族主义两种对立的价值趋向，其内在的价值冲突使其在当前世界主义研究中并不受关注。然而，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冲突关系，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思想的交织，必然最终产生民族化世界主义的理论研究进路。梳理民族化世界主义的理论研究进路，需要厘清民族化世界主义的概念与特性。 (一)民族化世界主义的概念：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思想的交织 世界主义概念起始于古希腊哲学。最初的世界主义观念来源于古希腊犬儒学派第欧根尼(Diogenes Laertius)的主张“我是世界公民，属于整个世界”。⑤之后，斯多葛学派明确主张世界同属一个城邦，每个人都是“世界公民”。⑥时至今日，世界主义思想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发展历程，已成为西方政治思想研究的重要议题。 而民族主义概念诞生远远晚于世界主义。首次使用民族主义概念的是18世纪末期的德国哲学家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和法国的奥古斯丁·德巴鲁尔(Abbe Augustin de Barruel)。他们使民族主义概念烙印上文化民族主义的思想传统。经过短短两百多年的发展，民族主义思想在21世纪已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意识形态，表达了集体自治、文化认同、国家统一等多种目标和主张。 两种貌似完全对立的意识形态是否可能有交集呢？1994年，阿皮亚就给出了肯定性答案，在他看来，世界主义应该是民族化的，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并非相互矛盾，而是相辅相成，世界主义者同时也应该是爱国主义者。⑦其后，美国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也认为，个体在认可世界主义之后，也认可自己的民族国家身份。1998年，美国罗杰斯大学教授布鲁斯·罗宾斯(Bruce Robbins)和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谢永平教授(Pheng Cheah)在其主编的《世界主义政治》中也探讨了世界主义与爱国主义、国家民族主义之间的关系。2004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科克-肖·谭(Kok-Chor Tan)认为，在民族主义的分类中，自由民族主义倡导的自由、公平、正义的价值理念与世界主义的价值相近。2007年，戴维·米勒在《民族责任与全球正义》中明确提出，当今世界国家作为基本行为体，同时兼顾世界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价值取向。由此可见，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并非二元对立关系，许多世界主义理论研究者都认可世界主义思想中具有包容民族主义的理论空间：一方面，民族主义不一定排斥世界主义，民族国家具有世界主义的理念和价值追求；另一方面，民族国家是世界主义的根基，在现实世界中，世界主义理念与民族特性息息相关。在现实国际政治中，离开民族国家的世界主义，只能是乌托邦的想象。 因此，民族化世界主义是世界主义的类型之一，它可以理解为一种兼顾民族主义特殊性和差异性的包容性世界主义。民族化世界主义重点关注现实层面，是一种现实世界主义。民族化世界主义表现为，在不同文明世界中，不同文明或国家根据各自的文化传统，虽趋向于世界普遍价值的思想表达，但仍具有一定的民族或国家的差异性。其中，阿皮亚的世界主义理论是典型的民族化世界主义。戴维·米勒、吉莉安·布洛克、科克-肖·谭、塞缪尔·谢夫勒等人的世界主义理论包容民族热情、民族责任，也具有民族化世界主义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