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阅报纸,看到一则莎士比亚在西方被冷落的消息。据说,过去在美国的名牌大学,专修英国文学的学生必须在莎翁、乔叟和弥尔顿中选修两人,而在今天的文学系课堂上,原来讲授这三位大师的课程已经被有关匪徒电影、肥皂歌剧和拳击小说的课程所取代。有的教授淡淡地说:“何必大惊小怪,我们不必将莎士比亚神化。” 无疑,神化任何历史人物都是错误的,更何况是雕文琢句的作家?但是,文化传统的滔滔长河是能够割断的吗?不吮吸前代优秀文化的乳汁,当代文化艺术的宁馨儿能够健康成长吗?莎士比亚笔下忠贞不渝的情侣罗密欧与朱丽叶,阴险狡诈的政治投机家麦克佩斯夫妇,犹豫不决、悲观茫然的王子哈姆雷特,坦白直爽而多疑轻信的摩尔人奥赛罗,自私、贪婪和恶毒的高利贷者夏洛克,等等,难道会轻易从读者和观众的记忆中抹去吗? 不过,研究莎士比亚也有一定的困难。对于他的生平经历,人们只有一个粗略的了解;特别是他从1585年至1592年期间的活动,甚至有许多相互抵牾的说法。而这种状况,人们就会自然地发出慨叹:如果能读到莎士比亚的书信、日记和回忆录一类的资料,对于了解这位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巨匠将会有多大的助益呵!然而,莎士比亚时代以后的作家就要幸运多了。无论是研究雨果、歌德,抑或研究托尔斯泰、海明威,都有作家本人或同时代亲友的回忆录可供参考。比如研究雨果生平,除了朱丽叶·德鲁埃给他的一万八千封情书之外,还可阅读他孙子乔治为祖父撰写的回忆录。研究托尔斯泰的生平,除了伯爵夫人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托尔斯泰的日记之外,还可以参照阿尔布佐夫的《忆L.N.托尔斯泰伯爵》,捷涅罗莫的《回忆L.N.托尔斯泰》, 杨茹尔的《我和托尔斯泰的相识》,戈登威泽的《在托尔斯泰身边》,等等。 跟上述外国著名作家比较起来,中国文艺复兴之父鲁迅的回忆资料可能更为丰富。据说,仅日本友人撰写的鲁迅回忆录,就多达六十余万字。现在呈现给读者的这部鲁迅回忆录选编,也洋洋洒洒,多达四卷,一百八十余万字。早在鲁迅生前,有关回忆他的文字即已见诸报端。如一位小学生马珏,早在1926年初就发表过一篇《初次见鲁迅先生》,文字充满童趣,深受鲁迅喜爱。事后鲁迅不断将自己的新著赠送她,直至她出嫁,鲁迅才笑着说:“那今后就以不送为妥了”。十年后,鲁迅遽归道山。全国报刊发表了一大批回忆悼念文章,大多收入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的《鲁迅先生纪念集》。此后,每逢鲁迅的诞辰和忌日(特别是逢五逢十),总有或多或少的鲁迅回忆录问世。1981年,为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鲁迅博物馆研究室广泛征集鲁迅回忆录,辑成了一部《鲁迅诞辰百年纪念集》。1986年为纪念鲁迅逝世五十周年,上海鲁迅纪念馆又函约海内外鲁迅亲友撰写回忆录,辑成《高山仰止》一书。目前,随着鲁迅同时代人的相继谢世,有份量的回忆鲁迅新作问世几无可能。胡适说过:“史料的保存与发表都是第一重要事。”(1960年10月9日致沈亦云)为保存史料计,为推动研究计,编辑出版一部鲁迅回忆录大成的资料汇编就成为了一件很合时宜的事情,可以说,这是出版界和鲁研界的又一次盛举。 大凡文学研究,均可粗略划分为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两大范畴。所谓外部研究,系指对作品产生的背景、环境(包括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诸因素)的研究;所谓内部研究,是指对作品本身的分析研究(包括文体,类型,意象,叙述模式,节奏格律诸因素)。对作家回忆录的研究属文学的外部研究范畴。它对于我们了解作家的心路历程、创作素材乃至于作品内涵都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 内容翔实、生动感人的鲁迅回忆录,是鲁迅研究园圃中芬芳馥郁的奇葩。它不仅为研究鲁迅生平事迹提供了具体的传记材料,而且有助于我们了解鲁迅生活战斗的时代以及领会鲁迅作品博大精深的内容;又由于这类作品充满了亲切的回忆色调,饱和着作者对鲁迅的缅怀、感激、向往之情,因此具有独特的感染力量和教育效果,是研究鲁迅、学习鲁迅的必读资料和生动教材。 在现存鲁迅回忆录中,鲁迅夫人许广平撰写的回忆录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2〕。1951年7月,许广平将她从1936年至1949年含泪撰写的忆念鲁迅的文章十五篇结集出版,名为《欣慰的记念》。1954年6月, 又将另九篇回忆录结集出版,名为《关于鲁迅的生活》。作者声明,这些文字可说都是零星的感想和片断的回忆,行文时不免浓厚地流露了个人的怀念之情和某些感触,反映出的也是鲁迅跟某些同时代人生前的实际关系。如果在现在,有些话她也许就不会那样说,或者根本不说了。而实际上,这两部回忆录的可贵之处,恰恰在于反映了鲁迅的真实生活,所处的真实境遇和作者本人的真实心绪。如果不同场合说不同的话,那回忆录也就失去了它的历史文献价值。 对于许广平撰写的鲁迅回忆录,冯雪峰在《欣慰的纪念·序言》中曾作过中肯的总体评介。他说:“这些文章,当作纪念文看,固然是人家爱读的很亲切的作品,而且为了理解和研究鲁迅先生,这尤其是十分珍贵的、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的材料。虽说这多是片断的回忆和记叙,有些很关重要的事情也多语而不详,或者避而不记,然而仍旧无碍于这些已经写出的材料的珍贵。我们如果要更全面地理解和熟识鲁迅先生的生活和真实面貌,则许广平先生和他共同的生活以及她所体验和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最有价值和最需要的。” 1960年5月,许广平在阅读鲁迅著作的基础上, 又参阅了一些世界名人回忆录,推出了她的新著《鲁迅回忆录》。这部书是《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两书内容的扩充,特别是《女师大风潮与“三一八”惨案》、《北京时期的读书生活》、《所谓兄弟》、《厦门和广州》、《我又一次当学生》等章节,更是内容新颖翔实。遗憾的是受到当时“左”的时代氛围影响,这本书选择了一种在当时颇为时兴而今天看来并不足取的写作方法——“就是本人执笔,集体讨论、修改的写作方法”。书中之所以出现关于鲁迅与李立三会见的不确记叙,出现对鲁迅一九三二年北京之行目的的误解,出现关于鲁迅用火腿夹带致毛主席党中央密信的离奇故事,等等,全都与这种时代氛围和写作方法密不可分。这种历史教训是应该记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