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陈衡哲是第一个尝试白话小说创作、第一个在异域背景上反映异域人民生活的作家,是新文学的第一位女诗人,是中国创作童话的第一人,也是一位优秀的散文作家。本文在初期新文学创作和女性文学背景上,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创造两方面详细考察陈衡哲的艺术个性,确立她参与创建新文学的历史地位。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陈衡哲(1890—1976)是第一个尝试白话小说创作的作者。1917年,《狂人日记》发表的前一年,她就已经在《留美学生季报》第四卷第二期发表了初具小说雏形的白话作品《一日》。她最早的诗歌作品《人家说我发了痴》,见于1918年9月15 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她是新文学的第一位女诗人。她的第一篇知识童话《小雨点》,刊于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比叶绍钧的童话处女作《小白船》整整早了一年半,是中国创作童话的第一人。胡适在《小雨点·胡序》中说:“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陈衡哲)却已经用白话作文学了。”“她是我的第一个最早的同志。”〔1〕 作为一个以西洋史为专业的学者,文学创作是陈衡哲的副业,主要集中于新文学的头两个十年。第一个十年以诗歌、小说为主,兼有散文、杂文,第二个十年以散文、杂文为主。她的作品多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新青年》、《小说月报》、《努力周报》、《现代评论》、《独立评论》等刊物。部分作品结集为《小雨点》和《衡哲散文选》(上下卷),分别于1928年、1938年由新月书店和开明书店出版。1991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陈衡哲散文选集》。 一 陈衡哲生长于一个具有民主思想的家庭环境中。舅舅是一位向往西方现代科学文化的晚清官员。她从小就受到舅舅“造命”的人生观教育,决意要“学习西洋的独立的女子”,形成了自信坚定的个性和奋斗上进的人生态度〔2〕。1914年她到美国留学,学习西洋史和西洋文学, 全面接触西方现代思想,进一步发展了少时独立自强的意识。作为中国现代女作家的第一人,陈衡哲的创作没有封建闺秀的谦卑哀怨,也没有一般女性面对社会、面对男性世界时所常有的对自我生命的疑惧、困惑。她以女性无须证明自己的自信,坦荡地与新文学的第一代男作家并肩而立,并能超越自己的生活小圈,把目光投射到周围世界,以人道精神关怀现实人生,积极思考社会生活中的各种问题;也能以高扬的主体精神直接抒写自己奋斗不息的人生观;能以大自然主人的高阔胸襟感受自然景物的美。在那个还有许多旧式才女仍在闺中哦吟低诉、自怜自怨的时代,她就如一颗清新明亮的星,闪烁在新旧交替时曙光初露的天空中,为新文学的建设作出了最初的贡献。 陈衡哲的创作始于美国。作为一个万里别家的青年女子,她没有沉浸于“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传统情结中,而是以开放的心态迅速投入到新的生活学习中,关注周围现实。她的第一篇白话作品《一日》由九个相对独立的片断连缀而成,表现了美国女子大学的新生“一日间的琐屑生活情形”,“描写是很忠诚的”〔3〕,“又生动, 又有‘幽默’”〔4〕。第九个片断中虽然出现了一个中国籍的张女士, 但她的出现仍是为了表现美国学生对中国的生疏和好奇。这表明陈衡哲的创作一起步就关心自我以外的周围世界,带写实的倾向。《一日》更可说是现代第一篇留学生小说。 陈衡哲对周围世界的关注迅速由大学校园拓展到广阔的社会生活。她曾经这样评价英诗人格普生的诗:“他的诗材差不多都是在工厂和城市中觅取的;他诗的主人翁也大半是工厂中的工人,大海上的渔夫,矿中的矿工,以及各种贫苦和不幸的男女。他用写实的眼光,和诚实的同情,来表达出这般人的悲欢哀乐,艰难痛苦。……他诗中的人物,无论怎样痛苦绝望,却总不能做恭顺奴隶,总不会完全和爱决绝,最后的得胜者,总还是爱——即不是含笑的爱,也是含着眼泪的爱——不是恨毒。”〔5 〕对格普生写实文学的赞赏体现了陈衡哲文学观念的一个方面,也可用来评价她自己的创作。尽管她身处校园,不可能有格普生那么广阔的社会接触面,但她也同样把同情的眼光投注到美国社会中“贫苦和不幸的男女”身上,用写实的态度表现他们的不幸遭际,并且发掘他们之间的友爱亲情。小说《波儿》中,在鱼行做工的波儿生病在家、无钱治病,弟妹和寡母终日劳作,不得休息。但陈衡哲更为关注的显然是波儿一家母子兄弟姐妹间相互关怀、相互庇护的亲爱之情。小说《老夫妻》中,一位老太婆在终日劳作中不断抱怨丈夫,受到邻居寡妇的启发后,顿悟到夫妻情义的可贵,转而为丈夫做他爱吃的苹果点心,两人由此回忆起30年前的甜蜜岁月。在贫寒的生活中,亲人间的情义是驱散阴霾的寒夜之光。对贫苦人的理解同情充分体现了陈衡哲在美时期人道主义思想的特色。这时期她不是以贵族式的高贵姿态来怜悯低贱的人,而是以平等的人的资格来同情贫苦人的苦难,发掘他们身上的美好品格和友爱亲情。这种人道主义思想是建立在现代民主思想基础上的。这样的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文学,在五四初期是极为可贵的。 无论在美还是归国,陈衡哲始终坚持批判不合理现实的立场。她对社会的批判,细至世态人情,大到战争的罪恶。诗歌《人家说我发了痴》以一个美国老太太的独白表现世态的炎凉。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学习成绩优异,曾得过金钥匙奖,这回兴致勃勃地回母校参加毕业典礼,非但没有受到礼遇,反而被诬为痴子,关进医院。陈衡哲通过这个老太太的叙说批判了美国社会的势利、不公平。《波儿》对美国工人贫苦生活的反映,也表明陈衡哲眼中的美国社会并不是当年某些美国作家所沾沾自喜的理想世界。作为向西方学习的第一代现代知识分子,陈衡哲在吸收民主与科学的现代思想时,能一分为二地对西方社会作冷静的批判,没有盲目崇洋的情绪,是难能可贵的。《西风》等作品则表现了反对不义战争的主题。反战是陈衡哲一贯的立场。她在《西洋史·序》中就表明编史的目的是“揭穿武人政客的黑幕,揭穿他们愚弄人民的黑幕”,从而使人类避免战争。〔6〕《散伍归来的吉普色》1919年作于美国, 写一个吉普色(即吉普赛人)在战争中“血污了双手,恨黑了心”,“迷茫了”“清明的眼睛”,在家乡面前,良心发现,获得复活。《西风》是1924年在南京有感于军阀战争而作。陈衡哲对战争的艺术化感受是“时战云方漫空迷野,想把清丽的秋色逐出人间去”〔7〕, 使人间没有“自由”和“美丽”。陈衡哲以象征手法塑造了一个可以俯视人世的红枫谷世界来作为现实的对比,寄寓自己的理想。作者以意境的美来充实红枫谷的内涵,是对生活的一种艺术把握,但也说明她还无法在格调、韵致之外,赋予这个理想世界以直接的现代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