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当我们从“意象”的角度切入张承志的艺术世界时,他所坚持的规避艺术观便由“意象”在他的“诗性小说”中得以充分显示。意象便为我们深入他的小说天地而掀起了“规避”的面纱;张承志视“意象”为自己的小说创作的特殊手段。或用来淡化、消褪乃至代替故事情节,或用来结构全文,或用来塑造人物,达到了通常使用的小说营构手段所无法达到的艺术效果;张承志选择了意象,同时意象也适应了张承志情、智相兼的创作个性。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讲,意象同时又选择了张承志。这不仅表现为意象在某种情形下成就了张承志的小说创作,又表现为张承志在创作实践中扩拓了意象的使用功能。不仅如此,借助“意象”的探寻,我们又意外地梳理出张承志的两次艺术转向,并对他今后的艺术跋涉仍予以关注并寄厚望! 关键词 意象 文本 诗性小说 作为一名小说家,张承志在当代中国文坛的地位已由他十几年来的丰硕创作实绩而确立。他的小说又因始终与同仁取了“别一种样式”而独存。当我们细究这独存的奥理时,分明感到:意象似乎比人物、情节等更能凸现其小说固有的文本内涵。之所以如此,或是因“意象不是一种图象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出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1〕; 或是因作家本人更精心于营构意象所透出的丰富象征意味与文化内蕴等对小说中人与事的高屋建瓴般的穿射……无论如何,在张承志的小说世界里,意象,无疑具有意味深长的勘探价值与启迪意义。 意象之于张承志的艺术观 只要归拢张承志小说的题目,我们就能触到他小说的意象群。他拥有着山、河、大坂、泥屋、太阳、草地、骏马、雪路、绿夜、血衣、拱北及残月……这样一个完整的且经严格挑剔而构成的宇宙世界。而这个宇宙的贫旱而壮美、严酷而倾心、惨烈而神圣,便拥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与颇具深意的蕴味。令我们特别应该领悟的则是:一切倾诉的表达只是意象。 从内容上划分张承志小说的意象,大体有五类:(1 )是由桥(《老桥》)、马(《黑骏马》)、河(《北方的河》)和绿夜(《绿夜》)等组成的“青春见证”型的意象:它们均是作家那段无悔的青春岁月的见证者。其中,“老桥”上的诺言、骏马前的爱情、“北方的河”边的壮勇、“绿夜”里的豪情等均成为主人公日后久久难弃的精神财富与源源滋生的生命元气;(2)是由雪路(《雪路》)、 太阳(《凝固火焰》)与落日(《辉煌的波马》)等组成的“人生启示”型的意象:生命途中往往阴晴难测、多舛多难。有时如“雪路”般峭寒难熬、有时如烈日般酷烤难忍……但无论有多艰辛,人生应当如日中升般地执著、激进、热烈,永远澎湃青春般的生命激情。即便是人之暮年也应当如波马的落日那样辉煌一番;(3)是由“黄泥小屋”(《晚潮》)、 九座宫殿(《九座宫殿》)、黄泥小屋(《黄泥小屋》)和金草地(《金草地》)等组成的“生之念想”型的意象:无论是平平淡淡地还是轰轰烈烈地,只要是实实在在地活,“生之念想”就应当是生命存活的强有力的支撑:庄稼汉们心存的老婆、孩子与炊烟的“黄泥小屋”式的平常梦、甚至探寻“九座宫殿”的痴妄梦与额吉一生念念不忘的“金草地”的人生宿愿等均是芸芸众生生之目标、活之渴盼的确确实实的价值显现;(4 )是由大坂(《大坂》)、烈马(《春天》)和顶峰(《顶峰》)等组成的“征服对象”型的意象:仅有“生之激情”和“生之念想”是不够的,更应当有征服生所遭遇的勇气和胆略:在妻子越过生命大坂的感召下,“他”也终于越过了事业的大坂;为保住畜群、更为赢得姑娘的芳心,乔玛以年轻的生命驯服了烈马;为虚荣也为回报姑娘的痴爱,铁木尔勇敢地向顶峰挺进……无论成或败,征服者均在这不凡的征服过程中认清了自我、成熟了生命;(5)是由“血衣(《西省暗杀考》)、残月(《残月》)和“拱北”(《心灵史》)等组成的“宗教情怀”型的意象:伊斯儿这个血泊中的幸存者,生命的全部目的只有一个:为家为族更为教复仇,求一件“血衣”进天堂!杨三老汉急急奔寺做晚祷,而清真寺顶那弯高悬着、残缺的铜月牙则是苦难深重的独存中,仍持守宗教信仰和人生信念的穷山沟回民生之态的逼真写照;而七代宗师生命璀璨的显示便是舍命争得的、辈辈奇迹传诵的拱北……执著的精神追求与不息的生命挣扎均又掠过俗界、跃入了圣域,生之旅也因此涂上了挥之难去的宗教情怀。 显然,这五类意象构成了张承志小说意象群的基本骨架。此意象群也便具有了独特的征貌:(1 )这五类意象在内容上具有内在的层递性与逻辑制约。因此,这个意象群也就成了一个严密有序的大系统; (2)此意象系统的母题是:俗界里的圣域般的精神追求与九死不悔的生命挚爱!(3)是理解蒙族、回族等少数民族文化的活化石之一;(4)借助意象群的层层推进而昭示出了母题,更是张承志的规避艺术观的一次出色演示。 张承志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一惯坚守“艺术即规避”的艺术观。审视这“规避”,恐怕起码该有这样两层含义:一是对政治、潮流等非文学因素的规避;二是对直白、浅吟等文学忌疾的规避。而在文学的最基本体样中,诗歌当属最讲究本真、最切近含蓄,因而也最能逼近文学自身的一种。所以,张承志便认定:“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无论小说、散文、随笔、剧本,只要达到诗的境界就是上品”。〔2 〕而要达到这“诗的境界”,也就离不开意境的营造与意象的构设。亦即在“象”中透“意”,在“意”中蕴“象”。而张承志本人则舍弃了诗人表层操作方式,却赋予了小说一种诗的内核与本真。这种对小说和诗两种文体的双重整合与运用,使他的小说呈现出一种“诗的境界”。我们不妨称之为“诗性小说”:由于小说家本人的“全部体验都过于私人和神秘,全部体验都过于沉重地负载着巨大的意义和命题”,〔3 〕这“诗性”的显示便由意象来承担了。在某种意义上讲,意象之于张承志,是一种特有的倾诉方式,亦即情智相兼的艺术符号与表现载体。正因为他是借“意象”来表现与诉说的,连他自己也知道,读他的小说,“哪怕是极其亲密的朋友也可能读时感到艰涩和陌生”。〔4〕但是, 当我们抓住了意象,尤其当意象为我们掀起了他小说文本的“规避”面纱时,“艰涩和陌生”也随之消减,一个意味深远的艺术世界便徐徐向我们展开了。 意象之于张承志的小说创作 张承志曾坦言:“我发现真正优秀的小说家必须是一定程度的冷血动物。他们能旁观,能调和,能冷静和冷漠,能热衷于布局和故事,能专门关心他人。而我很难如此。”〔5〕实际上, 张承志视“意象”为自己小说创作的手段来“布局和故事”,甚至于塑造人物的。具体表现如下: (1)意象几乎淡化、消褪乃至代替了故事情节: 这主要体现在《北方的河》、《老桥》、《绿夜》、《凝固火焰》和《辉煌的波马》等作品中。其中又以《北方的河》最具代表性:“河”是小说的中心意象,也是情节主干线,几条北方的河则是此干线上的情节点,这点与线便形成了此篇小说的主要情节框架。此小说主要讲述主人公的察河、考学与恋爱的故事。而这几条河又牵制着故事的发生与推进。亦即:不仅人、事、情都与河有关,更重要的是,每条河都曾予以主人公精神的启迪和情感的慰藉:他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初恋。这条“自由而宽阔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他,叫他切身懂得了“意志、热情和诺言”。额河支撑了他那几年底层的艰苦生活,又帮他忍痛埋葬了初恋,更启悟他立志从事北方诸河的研究。他曾两度搏击黄河,但心境迥异:昔日的黄河只留给他一个珍存的纪念;十几年后的黄河便成了他心目中的父亲——给他安慰、理解与护卫的精神巨人。他从这“虽饱经沧桑但仍奔腾不息”的大河中汲取了迎击人生的勇气和力量,同时,在黄河边听到的“十二岁小姑娘”的勇敢故事,又激发了他对生活的责任与热情,并因此而对她萌生了真挚的恋情。湟水边“彩陶碎片”如同试金石般测出了他与她不同的人生观,这为他们日后的分手埋下了隐患,也为她与徐华北的结合做了某种暗示。永定河以“坚忍与宽容”启发、安慰了他那颗屡遭坎坷而狂燥不宁的心。冷静之余的他不得不承认:“这不是我渴望的爱情”,毅然与她分手,从容赴考场了。出现在梦中的黑龙江以轰然炸响的“黑龙”开冻的壮举鼓励并感召他奔向宏阔的未来,同时,理想中的爱人也正向他走来……可见,由于人与河的精神同构关系,便由几条河演绎、罗织出了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反之,若没有额河,便无他报考人文地理学的原初动机;若没有黄河,便无父爱的鼓励与恋情的萌生;若无湟水边彩陶碎片,也无两人的日后分手;若无永定河的启发,更无断爱与全心赴考;若无梦中的黑龙江的“开冻壮举”,主人公连同小说的精神气韵都将黯然失色。可见,作家是借几条小河来写主人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并由此勾画出主人公性格发展的历史。这位“被那些河惯得太野”的河之子的故事就是他与河的故事,甚至就是河的故事:额河是故事的开端、黄河是故事的高潮、湟水是高潮之后的发展、永定河是情节突变前的缓冲、黑龙江则是又一更大的情节高潮。整个小说的情感流程也一波三折、波澜起伏,在“银瓶乍破水浆迸”的高亢中戛然作结,留给读者撼动心魄的启悟。